梆梆的捶布声

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巷里传来梆梆声。鸡在院子里东跑西串，悠闲地嘎嘎，狗们几声汪汪，不近不远地，听得分明，但这些压不住响亮的梆梆声。这梆梆声听起来，非常带劲，是鼓着劲敲出来的那种。偶尔，这梆梆声突然地停歇了，只是几分钟，又开始了“梆梆”的声音。这“梆梆”声不仅仅一个方向，它时东时西，时南时北，常常是东边响了，西边也响了，你听，七高八落。这个季节，可真是太热闹了，这是在捶布。
　　 现在，去街上买布叫扯布，不像以前叫扯洋布。洋布，老百姓叫了多年啦，现在改口，只叫扯布。如果做袄里，就叫扯里布；如果拾便宜，买地摊上的布头，老百姓说话不会拐弯，就叫拾块块布。
　　 那些年，的确良就是好衣服，条绒也是好衣服，这些穿在身上，在老百姓眼里就洋气起来了。穿这些能洋气起来，因为它不是自家的家织布。自家的家织布，是土布。
　　 自织自缝的年月，女人们为了家里人大大小小这一件件衣服，不得不种棉、织布、裁剪，缝织。开春的花籽，四月里的苗，六月里打掐，八月能见上白棉花。土布就是地头这棉花做的。女人为身上这一寸寸布，能听到各样的响声：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时唱歌似的“吱喔”“吱喔”声，还有这用力击打的“梆梆”声……
　　 搓、缠、拐诸工序，就不要说了，单说纺棉。那年月，家家户户有纺车，常年摆在炕头上，女人没有夜里不纺棉的。白天，女人做饭、喂鸡、洗衣、缝补、上工……只有夜里才能安静地坐下来，一盏油灯，一辆纺车，听细微的嗡嗡声，听孩子凑在灯下磕巴的念书声。夜深了，孩子们入睡了，女人吹了灯，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夜静静的，月色朗朗的院子静静的，纺着线的女人也静静的，不静的只有纺车。月光洒在女人的脸上，她好像并没听见纺车的嗡叫，她的思绪已经跟了这未知的黑夜，飞到很远。
　　 又是一年，家里人大大小小都需要薄衫了。女人拉出年前织的新土布，量好尺寸。让棉布缩水——水浸过的土布才能裁衣。捶布不像纺绵、织布、缝织这些工序那般重要，它只是织布穿衣中一道不起眼到可以忽略不记的小工序，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少掉。
　　 湿好的土布从盆里拎出来，要晾。白花花的家织布，在院里的竹竿上绕那么三五下，垂下来，成不规则的孔状，娃娃们便遮着这块新洗的土布，藏猫猫，不时有个小脑袋在布孔里露一下，再露一下，嘿嘿哈哈地逗着玩。
　　 土布半干时候，该收了。女人抹干净炕席，从竹竿上将土布拿下来，铺在炕上，将它叠成方形或长形，腋窝里一夹，手拿棒槌，在院子南墙根那一块青石跟前蹲下来，捶布就开始了，这梆梆的声音，是藏不住的，越过墙头就跑了。
　　 青石，村里各家院里都有。棒槌也是各家用各家的。青石得平，平到水滴上去不溢不流。棒槌，专用，木头旋出来的，尺把长，手握的地方是个槽，刚够一手握的。捶布是工夫活，这些折叠起来的布要捶好，得多少下，再精细的女人都没个准数。
　　 一家人全年穿的布，少说也得几丈，这几丈的土布，叠成方块，得多少折？捶平一折须多少下？这些土布要捶好，也不是一折只捶一遍，得折过来，折过去，反复地捶打。女人讲究棒槌拿在手里要顺手，让手发困的棒槌，女人要么求木匠另旋，要么会借用别人家的。
　　 捶布，折叠很有讲究。女人折叠的土布，一折一折像书本。捶布的女人呢？她们就像读书的小学生，“读”过一页，翻过去，再“读”下一页。小学生不想读书就不读，捶布的女人却不能捶了这面，那面放着明天捶。等明天，布就干了。
　　 女人的手腕还是困了，胳膊也酸了，她看看太阳，太阳离南墙还有好长一截，便松松气，放下手里的棒槌，歇歇。歇下的女人，忙里偷闲比较这捶打过的布和没捶打过的布，不放心，走两步，将布托到太阳底下。经这一比，她看到捶过的布不但平展，而且光亮，没经捶打过的布就是不能比。女人微微发红的脸儿越加好看了，心也宽慰了，心里一高兴，劲儿又来了，拿起棒槌的胳膊呀，轻飘飘地，那富有节奏感的、有力梆梆声，自个听起来，也比先前时候悦耳。
　　 捶布像碾子碾东西。棒槌在布上，一棒槌与一棒槌紧挨着，近似重合；细看，棒槌就是这么慢慢地挪着窝，过来又过去。女人将棒槌抡得呼呼生风，扇得折叠起来的土布的角儿，也随着棒槌起起落落。那正被捶打着的地方，如鼓起的风帆，又如风吹着的麦浪，打过去、滚过来，一遍又一遍。
　　 折叠的每一折，全打过了；从后往前翻着，这又是一遍。这时候，女人额头上的汗，湿了她额前的头发，女人的脸经这热汗的滋润，细嫩了，红扑扑地，抹了上好的脂粉一般。女人手下的家织布呢，经她这般千捶百打，如过了百天的婴儿，终于褪去一头一脸的皱皮，光洁得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