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说：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
一年一年走来，一度一度老去，心田里始终有一个不醒的梦。那就是找一个安静的所在，最好和爱人在一起，次好与朋友在一起，亦或者只一个人，寻一处有花有草的地方，卸下肩头的重担，将自己的心放置在阳光下，发呆，静默。坐到悠闲时，会听到身边有音乐响起，像过往的风吹动身边海棠树的叶子。
彼时，随着风声一起生动起来的，那是开成素白色的细碎花朵，她们是天上坠落的星辰，干干净净地将花朵开在一丛丛的绿里，有一两只蝴蝶在花芯里和蜜蜂们谈生意。蝴蝶采的粉是用来调侃生活的，蜜蜂的粉则是准备拿回去酿蜜的。而，没有人告诉你，花朵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来迎接每一位过客的。——花朵们偶尔也会寂寞，需要有一双翅膀载走她们的梦与未来，若是恰巧，遇到一位多情公子，肯低下头来求爱，说浓浓稠稠的情话，并且一直赖着不肯走，这也是花朵们的幸事呢。
而飞虫们多是薄情的男子，采了蜜，夺了香，自去另一朵花瓣儿上调情，它们才不管，一朵路过的花朵的心事，管也管不过来，世界这么大，花朵那么多，这一朵谢了，另一朵又开，飞虫们的心是断断不肯停泊的。
坐在花儿们的身边，我想我听得到她们的窃窃私语。她们的语言并不单一，偶尔会有嬉闹声、争吵声此起彼伏。这一朵嘲笑另一朵的瘦小，这一朵嫉妒那一朵的香泽；我还会听到草儿们的歌声，一些新生的草正趁着阳光正好在悄悄拔节；有一只蚂蚁的幼虫尚不会爬行，它蠕动的声音像是幼儿的呢喃口语。我一直听着，听着听着，就笑出了声，这一笑，可了不得，他们都瞬间沉默了，原来，植物们的秘密只能暗暗地偷听，从来，能说出口的爱情就不是真的爱情，能让自己暴跳如雷的往往都是繁杂琐事，真正懂得收敛的人，幸福和快乐都是隐匿在心里的。——炫耀幸福，幸福会被吓跑，嘲弄生活，生活也不会回报安宁。
不远处，有一眼水井，冬天封闭，春天来了，才肯掀开铸铁的井盖。听井下的流水汩汩作响，那是尘世里最清脆的声音。这时节，可以取下窗帘和床单，用清清的井水洗了，涤净，晾晒。收藏时，会在里面闻到百合子的味道，薰衣草的味道，以及小根蒜的味道，无论哪种味道，最后都是家的味道。这些味道，春雀们喜欢，流云们也喜欢，甚至，过往的风们也喜欢。
这些都不是最美好的。最体贴的事情，莫过于烟火日子里，有一个爱人，模样端庄，性情稳重。他会从早晨开始就在狭窄的厨房里，给草丛中思睡的女子熬一些茶，煮一些汤。田野里所有的植物都可以用来做辅料，婆婆丁采一些，野蕨菜挖一些，甚至，杨树柳树的嫩芽芽儿也可寻一些，新鲜的植物煲出来的汤味道才清新。或者，做一些甜糯的米饭，炒几道小菜。酒是要有的，而那个女子，只许她喝茶，不许她贪杯，嗜酒的女子他是不喜欢的。他喜欢看她内心清澈，呼吸也清澈，灵魂和肉体也一样清澈。
饭菜已好，可以邀请一切有生命的、喜欢群居的万物来一起品尝。嘴巴小的准备了吸管，嘴巴大的可以用青花瓷的碗，如果，有一些孩童不服调教，索性就让他们洗净了小手，胡乱抓食了去，历来，手可以做重体力，也可以绣绢花，似乎，也可以拿来当餐具。
那时，要倚在爱人的怀里，说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们可以把喜欢的珍藏，不喜欢的剔除，而没有人有权利来问责，不会有人凭空惹出事端，不会有人谈及钱财和仕途。
这片土地，我想种植桑麻，就在春天播下种子，我想欣赏雏菊，就在夏天埋下老根，我想喝冰镇的麦茶，就在秋天里铺一地的麦草。
我相信，这世上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保鲜我们的爱情、生活以及明天。
书上说：天亦是不语的，并非无言，也非无奈，只因，天籁自鸣。
那一天，正是大雪纷飞日，友来问我：可否借你闲散身子一用，只作陪伴，不无他求。
当时正在家中煮了茶叶蛋，煨了乌鸡的汤，小女在客厅学画画......一边接电话，一边看向她。她抬起头，一脸灿灿的笑，说：妈妈，我也去。
迅疾地穿衣。我的，是墨墨的黑，她的，是嫩嫩的粉。
从几条熟悉的街道走过去，一些老去的爬山虎的黑红叶子在墙壁上荡秋千，触角无力，企图挣脱，而墙反而是执着的，生出些斑驳来，挂着昔日的这个旧情人。
转过街角，是一处公园。几棵女贞树站在那里，枝杈斜生，片叶不存。树下仰望，枯枝成字，纵横天际。
友就在其中一棵树下等我，顶着一头的寒霜。眉眼处，挂满霜花，却依然笑着，像一朵寒梅。
友今年39岁了。临近不惑之年，义无反顾地与男人离了婚。离婚的理由是性格不合。两个人从结婚后就开始吵，吵油盐酱醋，吵生计钱财，吵琐琐碎碎。吵得最厉害的一次，男人出手过狠，一拳就打落了友半边牙床上的三颗牙齿。
友在流了一脸的血水和泪水之后，终于将拟了好几年的离婚协议书摆在桌案之上。男人在薅光了几百根头发之后，索性也签了字、化了押。友一个人从那个房间里拖着皮箱走出来的时候，男人一直沉默着，没有做任何的挽留。
友开始流浪，两年后，才把满心的伤口缝补完毕。就在一个春天的正午，敲开了我的房门。她已不再是那个颓废的她，一脸的灿然，眼角的鱼尾纹开成菊花状。
友是遇到了贵人，凭着昔日的同学情谊，被安排到市政下属部门工作。她开始着意打扮自己，莺莺恰恰的，将自己的风情发挥的淋漓尽致。又凑巧，主管部门的一个领导中年丧妻，同学有意撮合，半年之后，友就披上了婚纱，做了正宫娘娘。
偶尔小聚，友总是很小资地摆弄着自己的私生活。我一边享受她的价值不菲的邀请，一边微笑着倾听她的，关于对未来和前景的美好策划。有时，两个人都沉默着，每到这时，她就喜欢将一双大眼睛眯成一道缝隙，头微微扬起，看向不知名的远处，很久很久也不动作。
我只好随着。有夕阳看夕阳，有灯光看灯光。
后来，友很少约我了，她似乎很忙，有时刚刚接起电话，就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踱来踱去的。我也很少过问，知道她幸福着，便不再打扰。
这一时，她看到了我的女儿，一声惊呼，就拽了过去。我忍了笑，说她还是这样喜欢孩子，这么喜欢，怎么不趁着年华还好，生将一个出来。
友在女儿的脸上啄木鸟般的叨食过后，隐隐有话要讲的样子。女儿懂事地去一边玩雪，友就紧跟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离婚后，友的前夫更加堕落了，昼夜不分地酗酒，打麻将，玩女人，不仅仅输掉了存款，还变卖了房屋，现在，落得个戚戚惨惨的。友一日在街头遇到他，他竟浑然不觉，斜刺刺地就从她身边穿了过去。
友说，那一瞬间，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失眠了好几夜之后，和新任丈夫求了情，给前夫安排了一个打更的事情做。男人有了工作，慢慢的原气恢复了之后，特意找到她，两个人在街边的火锅店里喝了很多的烈酒。男人终于很男人气质的买了单，临分别时，还为女人叫了出租车，然后，呆呆地看着女人的车子远去。
那为什么还要叹气呢？
友说：我想起了从前啊。当初义无返顾地嫁了他，一砖一瓦地垒着小家。家虽小，却是最初的属于我自己的家。在那一块田地里，我很努力地种植着自己的婚姻，我以为爱情瓜熟蒂落后，就会留下很多的种子……可惜，那是一块盐碱地，我亲手开垦了它，又亲手荒芜了它。
一时间，两个人也无法再说什么。已近中午，冬日的阳光在雪地上折射出熠熠光芒。一棵女贞树的树冠上落着一只喜鹊，头颅高昂，面向远方。
女儿在雪地上印着自己的小脚印，一朵又一朵，朵朵成花。
将手臂从友的背后缠绕过去，说：走吧，家里的鸡汤快煨好了，趁着午时，正好喝了，而后适度小睡，才是生活正道。
女儿问：妈妈，为什么大人们总是喜欢说一些小孩子听不懂的话？
友和我相视而笑，也不答，只是一起拉住她的小手：我们回家去。
天亦是不语的，并非无言，也非无奈，只因，天籁自鸣。
天涯说：有一些东西在头顶打转，那是天空的云朵。
大约有四五年的光景没有回乡下了，不是远行人忘记了家乡的路，是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停下一直飘移的脚步......而似乎回与不回，乡村就在那里，村头的那棵老树也依然在那里。
春天一到，它依旧开出绿叶子，结出绿果子。——那些果子，成长到最后，被太阳暴晒，被热风吹拂，在某个安静的时刻砰然炸开。从树下路过的人们，以为那果子里会流出甜蜜的汁液，会滴滴流淌，就仰着头等，到后来，才发现，这是一种痴心妄想，果子里只有白色的絮状物，风一起，就野雀儿一般，四散奔逃。
有人叹息着说：原来这是一棵杨树，还是一棵老去的杨树。
树顶垒着鸟巢，树底生着蘑菇。鸟巢是灰色的，蘑菇是白色的。二者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低在下，互不相扰，各有各的前程，各有各的归处。有时，鸟粪会偶然落在蘑菇的根部，正好做肥料，壮实了一个个生命的腰身。而，蘑菇们是不会说些感谢之类的客套话的，大自然，就是这么厚重从容，好与坏都咽在各自的肚子里，恩与怨都是随聚随散了去。
离老杨树不过百米，有一片丁香林，花开时香飘数里，弥弥漫漫，好不妖娆。
从左边数，第十棵丁香树下，有两座坟，那里葬着我的外公外婆。
大的坟茔葬着故去的人，而数不清的丁香树丛下，还收留着一些猫儿狗儿的尸骸。动物们生下来就是没有家的，生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死在哪里，故土就在哪里。甚至，它们的生命还不如植物，植物们这辈子去了，来年还可以返青。动物们不能，他们和人类一样，停止了呼吸，就停止了生命的迹象。
它们和人一样，死去了，就化作泥，化作尘，从土里来，又回到土里去。
外公外婆的坟边生长着大片的野麦子，春绿，秋黄，也结有麦穗，上面有尖尖的芒刺，蝴蝶们路过，会刮伤翅膀，大雁们不会，它们的翅膀坚挺硕大，田鼠们也不会，它们没有翅膀。
几年后，和舅舅一起去为旧坟填土。割断一些野麦子的根茎，麦子在风中疼，我们的心也在风中疼。泥土很湿润，撮起的铁锹上面有一窝蚂蚁四分五裂的巢穴。舅舅高高扬起这锹土，一边扬一边喊着爹和娘。母亲听了，就将膝盖跪向泥土里去。
俯着身子，垂下头，我听见丁香花律动的根系在“吸溜吸溜”地饮水，很奇怪，这水流，不知从哪里来，正缓缓，渗入了土地里去。
抬起头，天空晴朗，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正下着雨。
舅舅用一辆老牛车送我们回去。车辙深深，时而弯曲，时而笔直，车板“吱吱呀呀”地响。他裸露的手臂布满青筋与黑斑，面色凝重而苦涩。他试图稳住我耳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却怯怯的，手伸到半路，又挪移回去。
“啪”的一声响，鞭子打在老牛瘦瘦的脊骨上。牛只是甩甩鼻孔，闷闷的叫一声，低头仍是走路。我只好将身子依偎过去，靠在舅舅的背上，他反而落了泪。只说：娃，五年了，外公不在，舅舅的家难道不是你的家？他的脊背也嶙峋着，脊椎突出，咯疼了我的太阳穴。
望向远方，阳光能普及的地方，很遥远，脚步无法丈量。而我，这一时，行走的路不过一亩，或者两亩。
有一些东西在头顶打转，那是天空的云朵。
三毛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亩田。
我常在四季的大地上行走。大地有时候是黑的，有时候是绿的，有时候是黄的，有时候是白的。二十四节气渲染着大地，也浓淡着心情。一年又一年的枯荣里，我年龄的日历流水般逝去，许多的东西来了又走了，还有许多的事情埋伏在我必经的路上。我留不住一片绿叶，更躲不过一场大雪，站在年龄的深秋，我一片茫然。
读书的时候，我被灌输曙光一样耀眼的理想，半生的忙碌拼搏总觉得曙光在前头，可是在深深的夜里，却难寻内心的快乐。无数的声音在催促着我疲惫的脚步，名利的鞭影一直炸响在耳畔。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内心的风景，忘记了初来人世的愿望。一路上，目光总眺望着雾霭的远方，现在才懂得远方一无所有。
一把年纪了，光阴的沉积下，我慢慢收拢内心，站在低矮的屋檐下，透过比邻高耸的楼盘，透过熙熙攘攘的人流，透过明争暗斗的名利场，我看见了一亩田，在我的近处，也在我的远方，浓郁着，一直在那里等着我。这亩田有土地的味道，阳光的味道，雨水的味道，云朵的味道，还有时间的味道。我找到了内心的福祉，慢慢叫醒了自己，我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的搀扶。
我的一亩田里，要种植婷婷的玉米，让她们在春天嬉戏，夏天恋爱受孕，秋天出落成丰满的妇人，怀抱着美丽的婴儿，告诉我生长的单纯。种上几垄豆子，让它们在暮霭中摇响秋风，在鼓点轻盈的乐章里演奏成熟的谦卑。更要种几棵高粱，让它们红红的高粱穗摇曳有浓度的水，在季节的坡地上酿造醇厚绵长。还有几行向日葵，让它们随着阳光舞蹈，成熟时低头感恩。
我的一亩田里，要让那些草儿和粮食一起生长，还土地一份应有的清凉，还田野最初的盎然生机。看麦娘、打碗花、含羞草，迎春花、忘忧草......它们在我的一亩田里无忧无虑快乐生长。我浇灌粮食，一样也浇灌它们。让蝴蝶在它们的花香里追逐，绿色的蝈蝈在它们的枝叶上弹奏古老的吉他。我安静地蹲下来观看一队蚂蚁运送粮食，一对椿象在草叶间相爱，聆听一只蝉等待几年猛然钻出土地轰然的声音。站起身，我看见自己也是一株草本植物，在大地上绿着，也在大地上黄着。放下肩上沉重的东西，看见远处的寺院。黄昏降临，我像一株草一样低一低头。
无限的草色里，我要放牧牛羊，更要放牧自己。在一只羊的目光里我要找寻慈祥，找寻爱。走在一头牛的身后，学会放慢脚步，反刍内心。一只羊教会我的是课堂上学不到的，一头牛的悲悯是需要我默默深记的。上苍赐予我们的，一样的也赐予了牛羊。在我的一亩田里，我要学会它们的叫声，学会它们的举止，学会它们的宽厚。风过草丛时，咩咩，哞哞的话语，谁说那不是我的声音。
在我的一亩田里，要割倒荆棘，菟丝子，见血封喉草，就像割倒仇恨、嫉妒，狭隘、自私。在阳光里晒干它们，让它们升腾淡蓝的炊烟，散失在高远的天空；要种植荆芥、柴胡、川芎、天麻就像种植善良、朴质、单纯、虔诚让它们在我的一亩田里慢慢生长，开花结果。站在我的田埂上，我看着我的植物在清晨的露珠上醒来，在夕阳的余晖里睡去，看见上苍的脚步云影般走过我的植物，我的羊群，走过我。
我要在我的一亩田里修缮一间草屋，向日葵的秸秆做它的四壁，稻子做它的房盖草，谷子是我温暖的褥子，满屋生长植物的清香。鸟是我的伙伴，我不要把粮食收割得太干净，要留些给它们，让它们在我的四周呢喃，并且相爱。在南墙开一扇窗，牵牛花枝枝蔓蔓爬上窗棂，在这个小窗里我要仰望南山，仰望先人的影子和目光，领悟深远的禅意。我还要请来晋朝的五柳先生，和这位老兄饮酒长谈。闲静少言，不慕荣利是我们的话题，归去来兮铺陈我们的意境。要他教会我怎样修篱植菊，清淡内心。
站成一株植物的模样，朦胧中我看见低矮的庙宇，耳畔萦绕空灵的梵音。
我在心里的一亩田里，独自空旷，独自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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