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学生，教：教师，李：李晓榕。
李：由于高效率对机械的依赖，资本主义还催生孵化了机械主义。一方面，它把自然界异化为毫无生命的机器般的“物质”世界，拼命榨取，进而毁坏生态，恶化环境，耗尽资源。另一方面，极端的机械主义把人异化为追求利润的器具，恨不得把人人都变成生产机器的“螺丝钉”，因而思想不仅无益，反而有害，——有思想必定妨碍效率。难怪美国社会学家阿列克斯·英克尔斯（Alex Inkeles）会恰如其分地说：工厂是促成人的现代化的最重要环境，是培养现代性的学校。工业化、现代化、科学化对教育的影响，正是当代学校教育的症结所在，我们在后续的另一个系列讨论。出于专门化、分工化的需要，人人都被异化为“只求一点，不及其余”，片面追求特长，毫不在乎人格完整。今天的我们已经如此习惯和适应这些不合理的需求，对之不做任何思考，以致于难以理解机械化、专门化、分工化、标准化当年何以被有识之士嗤之以鼻，大加抵制，认为是对人格和思想的践踏、对人类使命的侮辱。
同样可恶的是，为了追求利润，资本主义想方设法刺激消费，鼓励放纵物欲，导致欲望暴涨。资本主义总是以改善生活为名，行如下之实：刺激欲望，增加资本，降低思考水平和认识水平。在现代化进程中，有什么科技产品是促进人们思考的？英克尔斯所总结的人之现代性特征有12个方面，却没有思考方面，这也很能说明问题。难怪工业化的现代是一个思想淡去、诗意沉沦的时代。可见，精神文明、伦理道德、人生思考都是资本主义发展的绊脚石。回想近三十年来国内道德的严重滑坡、信仰的普遍缺失、精神的深度迷乱，难道还不发人深省吗？资本主义在带来效率和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也引起了各种社会问题，瓦解了伦理道德规范，破坏了传统文化，摧毁了其赖以延续的根基。美国经济学家爱德华·勒特韦克形象地称之为“涡轮资本主义”：它就像涡轮发动机一样，人人都在其中，身不由己。[1]
教：现代人的12个方面，都有哪些方面？
李：按英克尔斯在《从传统人到现代人》中的正面说法有：喜新求鲜，接受变革，头脑开放，守时惜时，讲求效率，较有计划，求知重识，信任依赖，重视专长，不恋旧业，自尊互重，知职敬业。注意，这些都是褒义的说法。如果不褒义地说，那么现代人喜新易变，更加工具化了：理性专业，缺乏快乐幸福，不重伦理道德，精神更不充实。
学：我很佩服李老师头脑冷静，思维深刻，决不人云亦云。但是，我觉得现代化是大势所趋，我们对现代化的一片赞美，难道错了？难道现代化不值得赞美？
李：当代著名哲学家金岳霖说得好：“凡属所谓时代精神，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为现代化辩护之人，自然强调现代化的正面作用，轻视、忽视、漠视、无视负面作用。比如，丘吉尔无疑是一位令人仰慕的伟大政治家，对反法西斯事业有丰功伟绩，但是他也竭力捍卫英国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权益。资本主义的大力发展需要人的自由和商业的法规，需要克服专制体制，建立法制社会。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发展打破了守旧封闭僵化，人权自由克服了君权宗法体系，科学理性驱逐了迷信愚昧，民主法制取代了专制威权，不少国家地区纷纷推翻专制体制，逐步建立提倡自由人权民主法制的社会。对于这段可歌可泣的历史他们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现代化起源于资本主义，它不择手段以达目的所带来的的野蛮和残酷，在“野蛮资本主义”早期对外扩张的过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包括对遍及亚非拉各民族国家的野蛮殖民征服，以及对穷人、童工的残酷剥削。对于这些令人悲愤填膺的惨痛历史，他们或者视而不见，或者闪烁其词。比如，《世界现代化历程·总论卷》说：“现代化具有扩张性，因为现代化体现的是一种新的工业文明，它使旧的文明无可招架，迫使它发生文明转换。”很显然，这种因果逻辑关系毫不清楚：什么叫“现代化具有扩张性，因为现代化体现的是一种新的工业文明"？为什么工业文明具有扩张性，而农业文明没有？我认为，这种扩张性无疑植根于资本主义的贪得无厌——最大化利润的终极目标，而自给自足的农业文明就没有这种扩张性。对此，恐怕作者站在捍卫现代化的立场，或者视而不见，或者有意无意地有所隐瞒而语焉不详。
为什么郑和七下西洋，都没有殖民海外，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不久，对美洲的殖民化过程就开始了？为什么现代化在全球的扩张、西方列强对亚非拉各国的掌控都要靠武功，而不是文治？相反，为什么古代中国的对外影响，特别是对亚洲多国的深远影响，靠的是文化的潜移默化，而不是武力的侵略征服？其实，现代化的核心实质——资本主义的最高目标是利润最大化。为此，除了靠发展科技、改善体系、提高效率、剥削工人等各种强化系统的手段之外，自然还要扩大原料来源和产品市场（即增大输入和输出），因而想方设法巧取豪夺，殖民征服也就势所必然，进而发生列强霸权之间的战争，乃至世界大战，造成人类史上的浩劫。
我觉得，资本主义的扩张性和动力性正是现代西方文化的扩张性、火药味和血腥气的主要根源。是啊，没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缺乏“推己及人、将心比心”的包容，一味强调自己的权利、追求利润最大化，势必导致把各种情况视为零和博弈，造成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关系的极度紧张和矛盾。因此，不加节制的资本主义社会肯定会变成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野蛮丛林。
[1]对此，2000年出版的《涡轮资本主义：全球经济中的赢家与输家》（Edward Luttwak, Turbo Capitalism: Winners and Losersin the Global Economy）和1997年出版的《全球陷阱：全球化及对繁荣和民主的侵害》（H. P. Martin and H. Schumann, The Global Trap:Globalization and the Assault on Prosperity and Democracy）有详细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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