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王国维没有说清楚,我并不是说王国维没有弄清楚
下面我们再看第八则: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他说,可以写大的境界,场面很大;也可以写小的境界,场面很小。但诗词的好坏,并不因为你写大的境界就是好,也不因为你写小的境界就是不好。比如杜甫有两句诗:“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杜甫他很悠闲地坐在那里,看见鱼在细雨之中倏地跳出水面;在春天的微风之中,有一只燕子斜斜地飞下来了。这当然是小的境界。可是杜甫还写过两句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是战场上的景色,是非常广大的场面。落日斜晖,照在大旗上,北风吹过来,听见那萧萧马鸣的声音,他说,境界不因为写得大就好,也不因为写得小就坏,“细雨”两句和“落日”两句同样都是好诗。
在这里他的意思说得也很明白,我们也能够接受。但是你要注意,他举的例证是词吗?不是呀,他举的例证是诗呀!还有刚才他说“无我之境”的时候所举的“采菊东篱下”两句和“寒波澹澹起”两句,也是诗而不是词啊。所以从一开始,王国维他就给大家带来混乱了。因为在《人间词话》的第一条里他就说:“词以境界为最上。”那么诗呢?诗中不是也有境界吗?你为什么说只有词以境界为最上呢?所以这是王国维从一开始定义的时候就没有说清楚的地方。请大家注意:我是说王国维没有说清楚,我并不是说王国维没有弄清楚。王国维他看到了,他确实是了不起的,他果然体会到词里面有一个东西。可是那个东西是什么呢?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说明那个东西,因为在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里面,没有一个字是合适的,所以,他就借用了“境界”这两个字。但“境界”这个词太宽泛了,什么都可以说,诗也可以,词也可以,所以就造成了混乱。
后面他又举了一组例证,这一回举的是词了。“宝帘闲挂小银钩”是秦少游的《浣溪沙》,“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是秦少游的《踏莎行》。你看,前者写得是多么清淡闲静,后者写得是多么苍茫凄惨,但这两个都是有境界的,这两个都是好词。所以说,不管是诗是词,你只要能够把你的感受生动真切地表述传达出来,就是好的作品。
可是如果你回头再看他的第一则词话,就发现不对了啊。词有境界,诗也有境界;词有有我的和无我的境界,诗也有有我的和无我的境界;词有大境界小境界,诗也有大境界小境界。你干嘛说“词以境界为最上”呢?这是王国维说得不清楚的,引起了很多人的争议。(文/叶嘉莹 来源:楚天都市报悦读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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