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慈恩
图片：Sinkl、Paco－Yao
编辑：温暖
姥姥姥爷生活在一个从一而终，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时代，他们结婚64年，如果说50年金婚算是婚姻的最高境界，那50年，对姥姥姥爷来说已经是很平凡的事了。
姥姥姥爷喜欢拌嘴，似乎拌嘴不是表达情绪，是他们之间的乐趣。
有一个场景至今仍记忆犹新。
吃饭的时候姥爷坐里面，姥姥坐外面，姥姥刚坐好，姥爷就站起来说，“起来，我要去上厕所。”
姥姥说，“真是麻烦。”
姥爷无奈地说，“麻烦也得麻烦。”
他们就这样吵吵闹闹，但也一起相依相伴走了64年，直到2017年10月6日。
姥爷的生命终结在这一天。
姥爷年轻时得过胰腺炎，差一点就救不活，所以康复之后格外注意健康，此后，他非常听医生的话，医生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得糖尿病30年，一直维持得很好，没有任何并发症，70岁以后，每年都会主动去医院住院，有点什么小毛病就医治，所以一直到83岁，身体都很好，没有什么大问题，也没有癌细胞，但也无法避免器官的老化。直到9月中旬的一天，他肚子疼，姥爷习惯正视自己的健康问题，并不讳疾忌医，于是姥爷是自己骑着老年电动车去了医院。
这一次，在医院住了21天，从不舒服到离世，仅21天。
死亡前的预感
刚入院的时候家人们都不认为这次姥爷的住院会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因为上一次调理住院是在半年前，半年前，姥爷的所有心肺功能都很正常。但是一入院，姥爷就说，他这次出不去了。当时妈妈和小姨都表示不可能——不是安慰，是她们真的这么认为。
我想，这就是“预感”。
预感是一个很灵性层面的东西，很难解释清楚，也很难验证，但是大多数老人都是有预感的，我们不能依托于它，但也不能不相信它。
很快，就拍了CT，妈妈给我发过来，我一看片子就意识到姥爷的预感是真的，可能，真的不行了，至少，活下去的概率很低。
这里会有一个很残酷也很无奈的现实问题，姥爷的肺部出现受损状况，导致张活力很弱，原因是肺部有很多杂物，唯一能活下去的可能就是把肺部的杂物导出来，也就是手术，但是姥爷这个年龄和身体状况很显然根本不可能能够承载手术。
很多医学问题并不复杂，但困难的是病人年岁已高，已失去能够承载西医的能力。
于是，在这里，就有一个选择的问题：手术是唯一能活下去的可能性，但病人要遭受到剧烈的痛苦，且有可能一开胸就会立即死亡；其二，放弃手术，采用无创伤治疗，也就意味着肺部功能一点点走向衰竭，所剩时日，你是看得见的，你要怎么办？
医疗的选择
这些年，因为我的工作关系，衰老、疾病、死亡在我的家庭里并不陌生，我的每一个演讲姥姥姥爷都会看，无形中他们受其影响，我在云南的家给姥姥、妈妈、小姨——能够做主的所有家人打电话，来商议医疗的选择，所有人都一致决定不手术，到这个年龄，不是今年，也可能是明年，终要面临分离，我们一致决定采取的治疗手段是在无痛苦的情况下，能延长生命时长就延长，绝不以痛苦作为代价去维持生命短暂的延续。
我很欣慰，我的家庭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痛苦，仍然是痛苦的，但痛苦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不忍让一位老人来承担我们的痛苦。
于是我连夜赶回老家。
在前不久准备临终关怀专业课的备课中，一天深夜，我还想过，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连夜赶回老家只为见最后一面，想到这里，我仍然泪如雨下，虽然姥姥姥爷年岁已够大，虽然这是每个人都不可避免，但是想到它会发生，依然会心痛，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那天，我写下一个朋友圈：
“在创办临终关怀专业课的时候我曾经在深夜想过有一天我连夜赶回老家只为见最后一面，只为尽力。
真的想过。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我想，真正的“懂得”并非没有情绪，而是，我选择在第一时间回去，是为了带领全家以最低成本的方式面对生命的离去。”
只是我仍然没有想到，离去，时间太快。
为死亡做准备
我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去医院看了姥爷，看到他的精神状况，看过片子，和医生聊过，我便大概知道时间在走向尾声，于是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全家人做心理建设，让他们接受即将要到来的死亡。
这是很有必要的。
你知道和你能做得到是有很大差距的，我们都知道生命会终结，可当它到来，我们仍然无法面对。
那几天，我上午去看姥爷，下午回姥姥家陪姥姥，然后把“残酷的现实”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传送给她，第一天，我会告诉她，情况还可以，虽然有点严重，但还有转机的可能性，但是年龄太大，到哪一天，谁都说不好，我们做好会好的准备，也做好会走的可能。
我知道在大部分时候，我们面对那些刺耳的、敏感的话题总是难以启齿，那是因为我们自己无法面对，但是，老人并不是无法面对，哪一个老人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冲击只是一次性接收太多的信息。于是，我一天让姥姥接收一点信息，我没有告诉她“挺好的”，因为她根本不信，很多时候的“相信”或许是她不想拆穿你，拆穿也需要花费精神成本。在她做过心理准备之后，第二天我会在“坏消息”和“好消息”的比例中多传输一些“坏消息”，第三天会慢慢再多一点，第四天我会承认真实的现实，我说，就算到了100岁，我们也还是不希望他走，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姥姥虽然难过，痛哭，悲伤，但是她也接受了这个现实，所有的坍塌都在于你一次性给了她太多信息而她无力承受，不是不能承受结果，是不能一次性承受结果，如果因为难以启齿给了她美好的幻想，当真的不行的那一天，在她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告诉她“他不行了”，她是会崩溃的。
把选择权还给病人
在疾病中，有个很现实的问题，谁说了算？
当病人不能做选择的时候当然由伴侣或子女来选择，但是当病人可以选择的时候呢？
你想让他活下去更多是你不想面对失去，这是你的情绪，你需要承担你的情绪，一个病人，已经背负了很多疾病的创伤与痛苦，还要来承担你的情绪，这，是爱吗？
姥爷出现了进食困难，医院建议插胃管，小姨给我打电话，希望我给出专业的指示。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是我，我愿意插胃管吗？我也给别人插过胃管，虽然没有亲身体验过，但以操作执行来讲，我知道，是难受的。第二，我的决定是要问姥爷自己的意思，毕竟疼在他自己身上，我们无权以爱的名义主宰他人的生命。
我们问了姥爷，他很使劲地摇头，强烈表示拒绝胃管。
他年轻时得过很多病，经历过治疗的痛苦，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不可逆转，不愿再受苦，那我们最终也尊重了他的选择，没有插胃管。
对于这一点，我很欣慰，我们从头到尾完全尊重他的选择，他没有受苦，虽然时间太快，但是他应该是舒服的。
“说实话”很难，但是很有必要
如果一个病人和你说，“我要死了。”你会说什么？
当只有我和姥爷的时候，姥爷说，我要死了，我握着他的手，说，“你害怕吗？”
当你要去做一件你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你对未知充满了不确定，可能会有担忧与恐惧，此刻，你渴望与他人交流你将要去的地方吗？你希望听到对方说“一切都会好的”这样看上去美好没有伤害的话，还是渴望有人和你探讨将要发生的——即便没有真相，诉说本身已是一种疗愈以及给自己力量。
当面对死亡，谁会对自己将要去到的未知的地方无动于衷？他渴望诉说，而亲人的一句“一切都会好的”把他的出口彻底堵死了。
当姥爷和我说他要死了的时候，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时间快到了，他这么说，是想得到支持和上路的勇气，于是我没有回避，直面他，他表示到这个年龄已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告诉他我过去送走的老人的离去都是平静的，安详的，也有我梦到过已故的老人，他们都很好，我说我会照顾好姥姥，我说，你知道，我一直最爱她。
姥爷的眼眶渗出泪水，狠狠地握了握我的手，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都会好好的，虽然遗憾不能再一起走下去，但是，我们都会好的。
尾声的生命有没有必要采取支持体系？
生命已经走向尾声，医学已不可逆转，我们都知道，无力回天，是放他走还是使用支持疗法继续维持几天？
对此，业内更支持当下放他走。
很快，姥爷就不能自主呼吸了，本能地使用了呼吸机。
上了呼吸机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真的要说再见了，在临床工作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上了呼吸机基本上就不可能再卸下。
我再次为姥姥做了心理建设，告诉她，至此，平平静静地走，就是最大的善终。
与姥姥谈了后事的处理，遗像的选择，我们都理智地按照姥爷之前的意愿，虽然沉重，但是没有哭天喊地，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对抗命运，因为我们知道，生命是有它的定数，到这里了，就让它到这里了。不纠缠，不勉强，不牵绊，怕是我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需要解释的一个概念是，使用呼吸机并不是自然死亡，安乐死叫做通过人为的方式缩短生命的时长，呼吸机叫做通过人为的方式延长生命的时长，但是，呼吸机究竟有没有意义？
从姑息医学的角度，我们提倡尊重生命本身的样子，到那个时候了就安静地让他离开。
过去，我也一直这样认为。可是，经历了姥爷的离开，在这一点，我是有了新的感受。
没错，我们应该尊重生命本身的样子，如果他已不能自主呼吸，就应该让生命自然发生，事实上，呼吸机的作用也仅仅是维持，可能一天，可能两天，那呼吸机有没有意义？
姥爷在十几年前就买了墓地，大家知道，现在的安葬要想寻找一个理想的地方并不容易，如果不使用呼吸机，当即死亡，可能根本没有时间去以他的意愿完成他的安葬方式，那这样也算是违背了他的意愿，这份意愿也是重要的。
于是，我们插了呼吸机，有两天的时间作为缓冲，给姥姥一个准备的时间，通知必要的人来见最后一面，买姥爷喜欢的衣服，申办墓地的事情，选择姥爷最希望的方式安葬他——这一切如果没有缓冲的时间，是没有办法做到的，呼吸机的存在，是帮助他呼吸，也是给我们时间，让姥爷所有的意愿都得到满足。
尊重生命本身很重要，完成病人的心愿也很重要，我们需要找到折中的办法，这一满足，也给日后家属的创伤疗愈提供了很有效的安慰。
生命的告别
姥爷从10月6日的中午体征监测仪就开始整体向下滑，血氧低于60的时候，我根据经验知道，就是这一天了。我一直握着姥爷的手，不是希望起死回生，是希望他离开这个人间的时候是有温度的，这样的温度或许可以给他上路的勇气。
姥爷于那天晚上8:57分，脉搏、血压、血氧、呼吸归零，我看着监测仪器一个小时之内脉搏从90到70到50，持续了半小时，在一个瞬间，50滑到0，没有痛苦，没有纠缠，没有想怎么样，只是清晰地知道，姥爷这一生，就到这里了。
医生来，做了最后的判断，宣布了死亡时间，我们为姥爷穿了衣服，在推走之前，我用我的方式和姥爷做了告别。
我和全家人说，我们跪下，我对姥爷说，“姥爷，你这一生到这里就结束了，你尽力了，我们也尽力了，虽然很舍不得，但是我们也只能送到这里，很快，你就会开始新的旅程，不要挂念，我们会照顾好姥姥，照顾好舅舅（舅舅是残疾人，一直是姥爷的牵挂），你知道，我会照顾好一切，你只需要继续开始你的新生活，我会想你的，请你相信，所有的泪水都代表祝福，下一站，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我希望我们再见的时候，你是快乐的，我依然是善良的。”
我没有哭，没有嘶吼，我们都没有，我提前和家人说了，我们都只是默默的流泪，我们思念与不舍，但我们不纠缠，让他顺利地去向他应该去往的路上。在姥爷的告别仪式上，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在姥爷进到火化炉之前，最后最后看了他一眼，在电梯门关上之前，我说，姥爷，再见。
是的，我很难过，我过后，哭了几天，那份泪水仅仅是思念，没有痛苦，姥爷一生善良，温柔，他为自己改了名字，书荣，他说，人应该以读书为荣，他虽然经历了年轻时的疾病的痛苦，但是他坚强的挺过来，过了后面30年健康的，快乐的，有价值的后半生，到临了，没有受苦，很清晰自己的命运与选择，家人也没有固执己见，尊重他的选择，体面的送他走，因为有我的经验，让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安然，宁静，我想，这就叫做善终了。
敬畏死亡
谨以此篇献给一直关注我，相信我的读者与学生，我用我的专业在实际中让它完美的付诸行动，面对死亡，面对生命的终结，面对与亲人天与地的分离，任何时候，都不会是一件欢快的事，但是，这就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功课，我们来到这人世间，需要完成很多的功课与使命，死亡，便是很重要的一课，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需要去经历，这个结果是我们无法改变的，我们能够做的仅仅是我用什么样的方式和态度去面对，这也就是体验死亡工作坊的意义，我们可以悲伤，但也可以面对，我们可以哭泣，但有一天也会笑着流出眼泪。
三年五年后，再想起姥爷，仍然会想念他，想念他爽朗的笑声，温柔的抚慰，也许会泪流，因为它一去不复返了，但想到他现在去到了更美好的世界，想到他离开时的安详与平静，也会庆幸年轻时就学会了与死亡握手言和，可以让他体面的离开，也大概是美好的吧，下一站，我们在另外的世界再遇到的时候，我会欢快地无亏欠的满心欢喜地飞奔到他的面前，唤一声，姥爷，你还记得我吗？
他或许会笑着对我说，谢谢你让我离开的如此美满，你看，我并没有骗人，我们又成为了亲人。
我们没有苦可诉，我们没有怨需要唠，我们只是温柔的继续向前走那时我们应该走的路途，天空一定会折出一道光，像一米阳光一样。
姥爷下葬的那天，我的家乡污染很严重的山西突然晴空万里，蓝蓝的天，飘逸的白云，温暖的阳光，我想，姥爷在另外的世界，一定开始了新的旅程，他一定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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