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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中的中国远征军(32)黄仁宇:一个上尉的战地略记(五)

九)苦雨南高江

这几天,缅北常下阵雨,我们担忧了半年的雨季,终于又开始了。

我们指挥所后面的一道小溪,昨天还可以看得到河床,今天早上,已经变了一道六十码宽的浊流。

河水夹着泥沙和上游冲下来的树木,以每分钟一百码的速度奔灌而去。从枝叶丛里仰望上空,还是阴霾起伏,这时候,还真的令人挂念在南高江作战的中国远征军诸将士……

在这卑湿的山谷里作战,最使指挥官感到局促的,就是正面太狭小,无法展开。

从孟拱河谷最北的沙杜渣到铁道线上的孟拱,全长约六十五英里,但是,谷底的平均宽度不过七英里,殊不适于大军之运动。

我们走进山谷,看到左右都是一脉二千英尺以上的高山,中间唯一的一线平地,又被南高江东西辟为两半。

南高江又称孟拱河,在晴季水深不过膝,不仅可以徒涉,还可以在河床上行驶野行性的车辆,如指挥车或战车,本不足成为地障。

但是,河流曲折太多,小部队渡河运动时,容易遭遇伏击。在拉班至瓦拉渣间,敌军曾以小部队东西流窜,后来几次遇到我军的侧射,就不敢再轻于尝试。

至于我军兵力较大的部队在河上横跨着来去,因为联络补给以及对山洪的顾虑,也未被采用。

目前,敌我攻守两方都采用正规战法,就是河两岸的部队各自为战,于是,每一纵队只有两英里到三英里的正面。

可是,正面狭小,渗透困难,也不能施行大规模的迂回和包围。这是敌军能在河谷里遂行持久抵抗,迟滞我军行进的一大主因。

自瓦康以南,原始森林没有杰布山一带稠密,这一带有许多林空和丛草地;但是,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都被敌人的炮火封锁,我们不得不逐段驱逐树林内的敌人,然后,在林内绕道前进。

敌军自瓦鲁班惨败之后,知道补给线若完全依赖公路,一被我军迂回截断,就会全军覆没。于是,也在森林里开辟与公路平行的汽车路。

自孟关至孟拱的牛车道,于一年以前为敌人加强为公路,路幅宽约四码,在南高江西岸沿江并行,是这次作战敌我所共赖的主要纵线。

但是,除此之外,从沙杜渣至瓦康以及茵康加唐,沿途还发现敌军新辟的临时道路,多得不可胜计,这样又增强了防御的坚韧性。

中国远征军在山谷里遇到另一不利,是南高江各支流与攻击方向正交,例如,从瓦拉渣到茵康加唐不过四英里,竟有五条横阻去路的小河,这些小河在晴季多为干沟,但是被敌军利用之后,对于我们攻击部队是一重障碍,尤其限制我战车部队之活动,进入雨季后,将更加困难了。

日军在这一带的防御是很独特而顽强的,有时候沿着干沟构成数带阵地,有时候也选择特殊地形筑成坚强据点。

因为,南高江曾屡次改道,至今加迈附近满是改道以前的遗迹,特别富于长条形和马蹄形的沼泽。敌人就惯于利用马蹄形的池沼作为环形据点,而这样的据点有三百六十度的射向,在丛草里俨如碉堡,很能够争取时间。

即使没有野战工事的地方,敌人也还是以散兵逐段抵抗,且战且退,每退至多不到一百码。

由于森林和丛草里视界有限,以自动火器封锁道路,我们要驱逐敌人,必须派出搜索,展开一部分兵力,沿道路两侧,击破敌兵的抵抗,前进数十码,又派出搜索,又再展开兵力……

于是,各级部队长如果希望进展比较迅速,或想战果有些决定性,则必须以一部迂回至敌后。无论团营连排各单位,多少总要竭尽手段施展一点全面的或局部的侧翼运动,也就是要找路到敌后去,但是,这种战斗方式仍旧很耗费时间,因为,既要披荆斩棘,又要秘密进行,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在这样一片地区,整齐的战线已不复存在,攻守双方都在树林内构成无数的大小袋形,两方的炮兵都很活跃,轻武器不在十码之内,决不会轻易射击。

4月下旬的一个黄昏,我曾在南高江右岸某第一线连逗留几小时,当我和连长正在一处散兵坑里谈着的时候,机警的连长突然指着河东的芦草地叫我看,那边正有两个敌兵在匍匐前进!

中国远征军的迫击炮阵地 图片来自网络

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用机关枪射击?连长用安闲的口吻说:“这种目标,又在100码以外,通常我们都只有轻迫击炮干掉。”

所以,这一带战法的独特与战斗的坚硬吃力,不是一语可以道尽的。

在河谷两侧壁的山地,也没有被我们放松,通常都有强力的部队忍受人类忍耐的最大限度,在悬岩绝壁上运动,企求使正面攻击容易。他们所选择的路线,决无道路可循。

地图上所标示的村落,事实上都不复存在,士兵必须携带全部行李辎重,在丛林内开天辟地,先爬上200英尺的一座山,然后下山,再再爬一座3000英尺的高山,而且是随时可以在山顶山麓或山腹遇到敌人。

4月,我军争夺这村庄的一带高地,我们攀登那七十度以上的陡坡时,简直是四肢交互找着树根枝叶连拖带爬,刚到山顶,满以为下坡可以少吃一点力,谁知,下坡还要困难,坡度还陡,全身的装具使重心太高,脚底下的丛草滑得可怕。

我想着伙夫登山送饭,想着两天在这里行军的时候,心里就觉得战栗。

这时候,山腹内还常常发现小股敌军东西流窜,及至到达阵地,丛草拂面,只听得左近枪声零落,看不到一个敌兵。

况且,这里还是河谷的边缘,标高不过1200多英尺,士兵视为“平地”的地方,其困难已经如此。

而担任迂回的部队动辄走上两三星期,重武器各单位的骡马倒毙殆尽,补给虽以空中投掷为主,但是只能投掷到后面,作战部队本身还是要担任一部分人力输送。

常常,由于投掷不到就有粮弹不济的危险。迂回成功后,大家虽感痛快,但是,回顾丛山,真是一步一泪!

不过,我们还有感觉更痛快的地方是对空中没有顾虑:因为这时我们有绝对的制空权。

白天,我们可以假定每一架飞机都是盟军的,空运解决了我们补给的最大困难,但是,我们并不是每天都有飞机支援地上部队的战斗。

日军第18师团与我军对阵已半年,死伤惨重,士气衰落,已经是确切不移的事实,这个证明在于我们缴获的敌文件上,有大批军官因为作战不力被撤、遣、降。

但是,敌军曾陆续得到五次补充,并且,有很多是第12师团拨补的老兵。最近,第56师团的一部又陆续发现于本战场,如果将孟拱河谷的敌军加以轻视,则过于乐观。

现在,南高江西岸,我军正沿公路进攻马拉关,一部已至马拉关以南的敌后,这些地方距加迈还有18英里。此后,公路从几座高地内曲折经过,我军还要通过索卡道以南的隘路。

南高江的东岸,地势较低,随处都是湖沼和湿地。据说,每年6月至9月,通常都为洪水淹没。但是,更东的高地,十英里内外,敌我军正在沿山沿谷混战。

此时战线极为紊乱,我们不仅由北向南攻,有些山头我们还由东面、西面甚至由南向北攻击。

这一片高地能被我军掌握,则不仅加迈之命运已决定,并且,对于我军尔后进出铁道线也有决定性的影响。

现在,我军距加迈最近之处为芒平以南,在加迈东北约7英里。其他机动部队之行止,则不便于本文内叙述。

中国远征军在缅北已奋战7月,其英勇壮烈,技术上与士气上令人可喜之处已经人尽皆知。

但是,他们的种种艰难困苦,恐怕还没有为国人所深悉,当此大雨滂沱之际,不禁引起我们无限的系念。

5月10日完稿

5月20日《大公报》

(十)密支那之行

5月16日消息:66团与美军混成的左侧支队到达密支那近郊。

“怎样这样快?”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都还有点将信将疑的样子。

这时候,66团与司令部已不能通报,我们看军长的态度,也没有一点喜形于色。但是,纵令如何机密,透漏出来的消息已经瞒不住了。

随后,听到车站已经占领了,我们的飞机已经在密支那着陆,喜讯相继而至。

17日早上,同帐篷的潘参谋在悄悄地清理行李,他已经担负了秘密任务。

什么任务?我们又不便去问他,但是,大家心里明白:他是随空运增援部队到敌后去的。

接着,他和我们匆匆地握了手:“再见!”留下几封转寄国内亲友的信,就无声无影地走了。

连续几天,各方的报告还是错综而矛盾。21日消息,65团降落已经成功,攻城战正在进行中。第14师第42团已接到命令,正在某空军基地集结,待命起飞。

并且,我们从私人口中得到的消息,这一次,军长还要在司令部派一个军官随同出发。

我和第一课的陈参谋过去曾在该团服务过一年,自信很适合担任这种工作,因此,我们两个便毛遂自荐地去见军长。

军长并不否认,也没有责备我们毫无根据地就直接报告,他正在清理着一堆战地写真,他一面看着那一堆照片,一面微笑着说:

“要去也只能一个人去,你们哪一个去呢?”

我望望陈,陈也望望我,我们都要去。我们出去找李课长,请他主持公道。

“这还不简单吗?”他取出两张纸条,一张写上“去”,一张写上“不去”,叫我们拈阄。

我的手抖着,打开拈来的纸团,里面正是“去”!我高兴得跳起来!

当日,我草草地将行李塞在一个橡皮袋里,另外,还预备了一个干粮袋和一支步枪,接着,由66团的梁参谋长给我一纸手令,就出发了。

此刻,我高兴得心脏都要从肋骨里跳出来,催着驾驶兵将车速开到40码,直驶机场。这样,我就有了密支那之行。

5月23日午前11时,一架C-47运输机将我们带到密支那上空,当机身左倾那引擎转速减低的时候,我们并不十分开心。

因为,平常人家说得如花似锦的伊洛瓦底江,在机窗里看出去,仅仅是一道较宽的浊流,两岸的树木几乎淹进水里,而飞机场也仅仅是小树林里面的一片砂土地,我们看不到密支那的街市。

飞机叹了一口气,就在这砂土地上降落了,当天早上下过大雨,轮胎与地面接触的时候,还弄得水花四溅。

下了飞机,我扛起了我的橡皮行囊,我的步枪因为与部队用的子弹口径不合,在机场起飞前就叫人送回去了,这是我的不幸,以后,因为缺乏自卫武器,使我不知道多受了多少罪。

但是,当日下飞机的时候,一身的负担较轻,自以为是很得意的。

我们一行纵队横跨飞机场而过,经过跑道的时候,一架联络机正要着陆,弄得后面的人四散逃避。

这块黄色的砂地停机场上,当时还有两三架运输机,周边这里一堆炮弹,那边一堆给养。很多人在跑来跑去,还有些人在伫立着、徘徊着、凝望着。

总而言之,情形和我们后方根据地的飞机场差不多,只是秩序比较乱一点。

在密支那的中国远征军105毫米榴弹炮阵地 图片来自网络

接着,我们到了飞机场附近的小丘陵上,太阳渐渐升高,令人觉得发热,我们把行李扔在地上,开始设计我们的住处。

我在地上拾起来一个绿色的降落伞,虽然是湿的,但是,今夜能在这薄薄的绸布下过一夜还是不错的。

伞顶我们已经找了一根树枝撑起来了,伞角的绳子也挂在旁边的树枝上了。随后,我们挥着汗,工作三分钟又休息五分钟。几个士兵也帮我们在伞的周边挖一条排水沟,其实排水沟又有什么用!

丘陵下面就是飞机场,东北和西北面都是一脉高山,中美混合支队就是从那西北的山地里渗透过来的。因为他们有很多好的向导,这些向导们带着部队绕过敌人的每一个步哨,一直到了谷地,还休息了两天,士兵们竟脱掉衣服在河里洗澡。

据说,我们的侦察兵走到飞机场的时候,向后面报告:前面发现一块很大的“林空”。排长说:“让我上来看看吧!”后来,他们对飞机场发射了五发炮弹,大家冲上去,只有三四十个敌人,马上都给歼灭了。

我们就是这样占领了密支那飞机场。

我们住处弄的查不多了,这时候,太阳照得眼睛发晕,丘陵的圆叶树上一颗颗未干的雨水还向下滴。正东面,隔我们两英里的地方就是密支那,我们看到一两座白色铅皮屋顶,十三架美国飞机正对那边俯冲轰炸。

飞机三架四架一群,飞成一字队形,在目标上面盘旋盘旋……突然第一架机头向下,机腹挺起来,排气管发出一道黑烟,在空中产生一种声音,两颗黑色的小点掉下来了;

机头再向上钻的时候,地面开了一朵黄黑色的烟花,烟花笼罩过那白色铅皮房子以后,我们才听得:“轰……轰轰……”

第二架飞机、第三架飞机如法炮制,连挖排水沟的士兵都停止了工作,张着口看得呆了。

轰炸之后,飞机群再来一次扫射,他们依旧一架一架地盘旋,按次序俯冲下去:“嘭嘭嘭嘭……”那几挺超重机关枪打得特别响亮。

现在,陆空攻击的目标正在城缘边际——密支那没有城垣,也没有稠密的街市:但是,它有很多修直宽阔的马路,纵横直交,有很多白铅皮的洋房,在圆头树底下疏散地排列着,它是一座现代化的村落。

中国远征军察看日军丢弃的装备

而且,火车站正在这个地方的心脏地带,一切我们在航空照相上看得清清楚楚。而那座火车站,在我们没有来之前,66团进去过两次。

住处稍微弄妥帖之后,我到处去找红布,在密支那近郊的部队,无论中国兵、美国兵还是少数的印度兵,都在左肩上挂着一块红布,像开什么庆祝会一样,没有这种标识,就有被人当作敌兵开枪误杀的危险。

我依着两个士兵的指示,在一处降落伞下找到我所要的那么一块,以后,我也被认为是攻城部队的一员了。

整整一天,除了清晨我在周营长处喝过一杯牛乳之外,没有再吃过一点东西。现在,已经到午后四时,没有一个人提起吃饭。但是,我太饿了,我像一只饿瘦了的狗,忍不住到飞机场上去徘徊,以便相机猎取食品。

迎头来了凡公师长和他的三位幕僚,项参谋、李参谋和宋秘书。

除了李参谋之外,都是我们上次在南高江观战的伙伴,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挂了美国式的冲锋刀,而且项参谋手下正挟着两包美国干粮。我正要找他布施,他已经猜透了我的来意,当时就塞给了我一包。

我赧然地接着,并问他们要向什么地方去。

“你们到哪里去?”

“到65团去指挥,你要去吧?”

“师长,我很想和你们去。”

“好,车上还坐得了,快去拿你的行李来。”

此时,42团还没有战斗,我想先到65团去并不坏。而且,那边发无线电报比较方便。

我去报告42团团长,团长同意,当我跑进刚才撑开的降落伞下取了那个橡皮包冲出来时,正好,他们的车子正要开了。

车子驶过我们刚来的跑道,转一个弯,再转一个弯,穿进灌木林,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点行程,又在另一处丘陵的边缘上停下来。

右边,有一架打坏了的日本轰炸机,机窗已经碰掉了,现在已经成了几个士兵的“行营”。我看着士兵们拿着一个脸盆弯腰跑进机腹里面去。

65团指挥所设在丘陵的脊上,排水比较良好,我们去的时候,团长正在打电话,这位王团长从17日担任指挥作战以来,已经一个星期。

他的脸色黄得可怕,经常很少吃东西,只是喝咖啡,将不加糖的咖啡一口一口地吞下去。没事的时候就躺在床上,但是,没有看见他闭过眼睛。

这样操劳怎样能够持久呢?任何人看到他一定为他担忧。但是,以后当他亲自督战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奇光,提着嗓子指挥三军,我才知道,他的坚韧性有这样伟大。我想,他就是一个月不休息也能够支持得住的。

指挥所替我们支开了一块油布,并且,把我们的橡皮布张开替我们做了几个吊床。一排横卧着凡公师长的卫士、我和李参谋、项参谋竖卧在我们的枕头的一边。

项参谋轻轻地说:“我们现在还没有22师他们好。”

我们怎样能和22师比呢?我们只有2000多码纵深,这2000多码是我们的第一线和预备队位置,司令部和后方机关,我们的补给线还在遥远的天上!

晚上九点,我和项参谋刚从无线电台回来,我从来没有在这样星月无光的晚上,在生疏的高低不平的地上走过这么远。回来后,有些疲倦,李参谋和师长的卫士已经都躺在床上,我们也预备休息。

我们计划怎样睡觉,决定两人合作,只打开我的橡皮行囊,由我分一床毛毯给他,此外,大家都不脱衣服。

这时候,外面下起倾盆大雨来,油布旁边的雨水一线一线地飘了进来,顶上也在一滴一点地渗漏着,床上已经成了一条水槽,我们很踌躇,毯子虽然拿出来了,但我仍旧坐着没有动。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候:

5月23日午后九时十分,四野漆黑,雨还是倾盆而下,连枝叶树杆都快支撑不住了。

在我们右前方一百码的地方,突然一声:“咔嘭!”大家都震惊了,这是敌人的三八式步枪,但是,怎么这样近呢?

接着,右方又是两声:“咔嘭!咔嘭!”子弹的射向直对我们,我听到它们在我头上“嗖”地飞过去。

我还是希望卫士能够出去挡住,但是,我们的左后方也来了这么一下:“咔嘭!”这后面的枪声,给我们的威胁特别大,现在事态很显然:日军已经乘雨夜渗透过第一线摸了上来,并且,以火力把我们包围了。

随后,一颗子弹把我油布外面的小树打穿,我们都卧倒在地上的污泥里。枪声加急,落弹渐低,“咔嘭、咔嘭”的声音不绝于耳,曳光弹从各方面飞来,并且,那燃烧着的镁光到我们头顶上就没有了,好像落弹就“噗哧”一声掉在我们的腿边。

这时,我们的卫士在顽强抵抗,机关枪“啪啪啪啪啪……”而敌人的机关枪“啪啪啪啪啪……”一点也不示弱,愈来愈近。。

一时间,前、左、后三面的枪声愈逼愈紧,树林里的落弹正在增加,空中的弹道像一座万花筒,敌人已经发现了我们的位置,并且,在施行三面包围,只有南面靠通信队的枪声比较稀一点,我们得赶快向那方面运动。

于是,我捡了一床毛毯,右边李参谋还在,我这时候手无寸铁,李参谋手上还有一挺冲锋枪,我自信我使用冲锋枪的把握比他还好一点,我要他把枪给我,他就给我了。

我们两个人卧倒组成了一字长蛇阵,离开那块油布,向南面运动。

我们爬行了二十分钟,又走了30码,偏偏我们走的路线正在联络官的帐棚后面,满地尽是空罐头。碰着那些罐头,突然作响,不由得令人更心慌。

我埋怨李参谋踩了我的毯子,其实,毯子是因为卷在小树枝上才拖不动的。这时候,枪弹太密,我恐怕手部足部受伤,尽量使身体和地面平贴,因此,手腕足膝都被刮伤擦伤,我的头部正淋着雨水。

“噗哧!”现在,南面又有枪弹飞来,我的脚部更感觉得酸软,当我不知如何的时候,已经掉进了一个散兵坑里去了。

散兵坑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但是,马上我就知道他是65团的王翻译官,此刻他正在发抖。

这时,枪声四面合围,曳光弹道织着一方严密的网,我知道,不能再前进了。

于是,我叫李参谋在附近找一个地形卧倒下来,可这时候,他不知道因何一定坚持前进,他从我手里取了冲锋枪,依旧向南爬行,他这一去,没有几分钟就负了伤。

我和翻译官在一起,手无寸铁,着急得要死,敌人冲上来,我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只好和翻译官约定,无论如何,就算敌人冲上来了,我们也不要动,如果情况变得好一点,再向飞机场那面爬去。

“轰!”一发迫击炮弹在后面斜面上爆炸,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泥土一块块地狠命打在我身上,幸而没有破片飞进工事,检视身体还没有受伤。

50分钟之后,混战结束,我刚才听到单独的三八枪声“咔嘭”,已经远去,又听到凡公师长和王公略团长都已经回到指挥所,就像服了一帖清凉剂。

但是,指挥所里的李连长阵亡,团长的传令兵亦阵亡,还伤了很多人。

我们油布下面,四个床空了一个,李参谋的右手给迫击炮破弹片击中了,伤了骨头,现在已被送到裹伤所去。

我有些遗憾,我想:假使我当初慷慨一点,把工事位置让给李,我自己还可以另找到一个。

那时候,他有了掩蔽,或者不会固执着单独前进,就不会受伤了。但是我把这些情绪一压抑。“现在不是遗憾的时候!”

第二天早上,我们送李参谋到野战医院去,野战医院在一个掩蔽体内,也就是几块油布撑着的一间棚子,但是,他们有相当的医药设备,他们有手术台。

大雨仍旧是劈头劈脑地淋来,我想缩进到油布棚子里面去,但是,地上都是睡在担架上的伤兵,我们无处插足。

刚刚把身体藏在屋檐下,几分钟内,大雨已经把我半边衣服淋得紧贴在肉上。

缅北密支那一带就是这样的气候:每晚下雨,一直到第二天正午,正午之后会突然云消雨散,太阳露出脸来,晒得你肌肉发痛。

而这时候正是云浓雨密,负伤将士衣襟湿透,肩上腿上的湿处,映着鲜红血迹。

这时候,我看到担架在源源不断而来,有些担架没有地方摆,就放在油布棚外的烂泥上。

雨仍旧在油布上哗哗唱歌,外面有一队美国兵逗留在那里,他们绿色宽大的制服已经贴在皮肤上,而且变成黑色了。但是,他们依旧英雄气概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有些伤兵在呼叫,有些伤兵虽不呼叫,而他们失血的脸却是那么憔悴!战争是残酷的,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画面!

我在想:假使战后让我做一个电影导演,我会知道如何布置这种场面,用不着一点夸张。

在手术台上,有一个伤兵在开刀,几位缅甸小姐在忙来忙去,她们有些穿着美国制服,脚上拖着长筒马靴。有些还是头上挽髻,下面系着绸制裙子。

有两位小姐长得特别美丽,看她们真可爱。同来的王翻译官说:“这几位缅甸小姐真不坏。”“她们总是在最危险的方向工作。”

接着,医院里面决定送李参谋回后方休养,他自己也很愿意去,因为他暂时已不能写字,不能放枪,不能卧倒和匍匐前进,留在这里徒然增加顾虑,到后方去,可以好好医治,伤愈再回到前方来工作。

我和他握别的时候,一串水正流进我敞开的衣领,弄得我背上冷入筋骨。现在,只剩下我和王翻译官回去,趁着有车子,我们再去找找潘参谋。

王翻译官驶车很高明,但是开得太快,通过一潭积水的时候,弄得水花飞溅进我的眼睛,幸亏我们这几天过惯了“两栖类”的生活,倒也无所谓了。

车子经过跑道,附近的炮兵阵地又在开炮,前面机关枪也响了,在这样大雨如注的时候,前方将士仍在一片废墟上,进行两三码泥泞地的争夺。

这就是战争!

我们找到了潘参谋,他正在无聊地坐在一块油布下面,赤着脚,地上铺了两床毯子。而所谓的毯子,已经和地上的泥浆混成一片了。

他的眼睛发红,脸色干枯,胡须像刺猬一样。我想到,再过几天我也要变成他那样子,不由地打颤。

“进来吗!”但是,他的棚子这样潮湿,这样凌乱,还不如在外面淋着雨爽快些。不过,我没有这样做,弯着腰进去坐在泥没了的毯子上。

他问我,带照相机来没有,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哎呀!真可惜,17日那天我们飞机着陆的时候真惨,地上的高射机关枪对着我们直打,飞机还没有着地就在上面打死了两个。我们还没有站住脚,敌人就冲锋到飞机场上来了。你看,这时候拍成照片那多好玩。”

我看他这样兴奋,知道他还储存着无限的精力,他又说:“我常常到前面去,他们说:从来没有参谋人员会跑到这样前面去的,我听了好不高兴。有一次,还跑到敌人那方面去了,幸亏侯超文救了我。

侯超文作起战来真勇敢。有一次,我被敌人打了五枪,一枪都没有打中,只把我身上挂的图囊打了一个洞。还有一次,我上去虏了敌人两匹军马,我拿一根绳子牵着拖回来。”

我问他:“马呢?”“交给指挥部的美国人去看去了,我要求他们将来密支那打通了,他们要还一匹给我。……喂,老黄,我可以回去吗?我现在衣服都没得换,他们要我来和空军炮兵联络,老不让我走……”

我没有方法答复他的问题,而外面的王翻译官在催着走,于是,只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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