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某年，山东郓城县都头（约相当于刑_警队长）雷横公差回来，到县衙具结公文，汇报完毕，陪老娘吃了煎饼卷大葱，喝了粥汤，缓解了连续多日的鞍马劳顿。然后便转入正常工作状态。
要交待的是，插翅虎雷横是个大孝子，他与老母相依为命。母亲疼儿，因为儿子没有婚娶，儿子爱娘，因为娘是唯一血亲。雷警长的人生底线是，工作着养活好老母。
一
有一日，雷警长下了班正在街上，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帮闲李小二忽然从后面走来，说了一段话——
都头你出去了许多时，不知县里最近有个大新闻，近日从东京新来了个行院（宋朝时的半官半民的艺术机构，艺人可以卖艺，也有卖身的），色艺双绝，叫做白秀英。
从这段话看，单身的雷警长和天下其他男人一样，爱看美女。
关键是，李小二还说了这样一段话，白秀英来拜雷警长码头，“却值公差出外不在”，——看来，宋朝也跟今天差不多，开办情色场所必须给警方疏通关节。
雷横听得李小二继续说，如今白秀英正在勾栏里（演出场所）说唱诸般品调，“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戏舞，或是吹弹，或是歌唱，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都头如何不去睃一睃?端的是好个粉头！”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雷警长，他决定去看看。
二
雷横到了勾栏，早已是人山人海。
按他的身份，他坐在头排。
按李小二的说法和郓城县老百姓得传言，白秀英是本届县老爷的“相好”，是从首都东京专门来投金主的。
白秀英长得如何？施耐庵老爹写到——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转，声如枝上莺啼；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范。笛吹紫竹篇篇锦，板拍红牙字字新”。
这是文人的想象，果真这么美，白秀英一家还需要离开京城到郓城县这样偏僻的小县城讨生活？
接下来，白秀英表演了一段《豫章城双渐赶苏卿》。开篇说话，说了唱，唱了又说，台下众人“喝采不绝”。
雷警长有些困，再说他是个粗人，只知看女人脸蛋身体，对艺术却不大懂。
三
不管雷横懂不懂艺术，你坐在台下，看完了演出，就该缴费。
白秀英唱到高潮，拿起盘子说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
她爹白玉乔接着说——
闺女你转一圈，看官都会待赏你。
白秀英托着盘子，便先到雷横面前。
雷横摸摸口袋，道：对不起！今日忘了带钱，明日一并赏你。
要赏钱，偏偏第一个就遇到障碍。水浒里写，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彻底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
雷横通红了面皮说，对不起，确实没带钱。不是舍不得赏你。我就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却恨今日忘记带来。”
雷横几乎要检讨了。
白秀英说，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她爹白玉乔跟着说，闺女！跟这些没情趣，不懂规矩的乡下佬多什么嘴？
雷横听对方这么刻薄自己，便压住怒火问，我怎地不是晓事的？
白玉乔道，你要懂规矩，狗头上生角！
众人一起起哄。
雷横：你怎么骂我，老东西？
白玉乔接着道，骂你怎么了？你就是这三家村使牛的，还什么都头？驴筋头吧。
水浒里写，雷横从坐椅上直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一拳一脚，便打得这老儿唇绽齿落。
四
爹被打，白秀英当然不服。她扯了状子，见了知县，“撒娇撒痴”，告到县衙。水浒写，这叫“枕头灵”，郓城县知府见到相好被羞辱，再看到白秀英梨花带雨的娇嗔模样，怒火中烧。他喝令禁子，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捆绑、警戒、打屁股，示众羞辱。水浒说，禁子人等都是和雷横一般的公人，如何肯扒他?但白秀英不愿意——
你们不扒是不是？知道你们和雷横关系密切。但你们就不怕老娘告诉知县，打了你们的饭碗？再说了，你们扒的好，我有赏钱的。
大家听了，谁跟饭碗有仇呀！于是就扒了雷横裤子打将起来。恰在此时，雷横的娘来了，她见儿子被打，就责怪一众禁子不顾多年的同事情面下狠手，“几曾见原告人自监着被告号令的道理？”大家就叫着“娘”诉委屈，说是知县的相好让干的，不敢不从呀。雷横的娘心疼儿子，就骂了白秀英。白秀英当然要还口。女人间骂架，那是往死里揭短——
雷横娘（一面自去解索，一头口里）骂道：“这个贼贱人直恁的倚势!我且解了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
白秀英（却在茶坊里听得，走将过来，便）道：“你那老婢子，却才道甚么？”
雷横娘：“你这贱母狗，做甚么倒骂我！”
白秀英：“老咬虫，吃贫婆，贱人，怎敢骂我？”
雷横娘：“我骂你待怎的?你须不是郓城县知县！”
这一句话，戳中了一个由东京而来风餐露宿父女相依为命的卖艺人心酸泪点：求生不易，傍上县长，她最不愿让人因此而指戳！
五
白秀英决定开打。
水浒写，“白秀英大怒，抢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个踉跄。那婆婆却待挣扎，白秀英再赶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顾打”。
人生有许多底线，撞磕不得。你要撞了，我就不计后果跟你拼命。譬如，我家欠了你家的高利贷，还不起，我认怂。你可以跟我妈谈道理，要钱，但你不能囚禁我俩。你不能辱骂殴打我娘，更不能掏出你肮脏的生-殖器管，侮辱我娘。你要敢我就碎尸你！你不给我说法，我就给你说法。
水浒写，“雷横是个大孝的人，见了母亲吃打，一时怒从心发，扯起枷来，望着白秀英脑盖上打将下来。那一枷梢打个正着，劈开了脑盖，扑地倒了……脑浆迸流，眼珠突出，动弹不得，情知死了”。
读水浒的主儿都知道，一部水浒，就写了一个“忠孝义”。忠的，是社稷，皇帝，义的，是江湖兄弟，而孝，就是亲亲的爹娘兄弟。最少有三个人，以孝为最大，雷横而外还有宋江，李逵和武松，宋江的底线是父亲，李逵的底线是母亲，武松的底线是哥哥。后者是前者生命的日月星辰，谁动了，他们都会拼命。这才是有血性的中国儿男的必然之举。
六
我看水浒，泪流不多。看到这里，却常禁不住落泪慨叹。
雷横的好兄弟，刑警队的另一队长朱仝对牢里的雷横说：
兄弟，你逃吧！
那会连累你！
雷兄弟，你不知道。
第一，知县怪你打死了他表子，把这文案却做死了，解你到济州府里，必是要你偿命。
第二，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死罪。
第三，况兼我又无父母挂念，家私尽可赔偿。
你顾前程万里自去。
看到这里，我就忍不住了。
雷横怕也感动了。他拜谢了兄弟，“从后门小路奔回家里，收拾了细软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伙去了”。
一千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敢犯事了，a没有雷横可救你，到处都是出卖兄弟准备换钱的主儿；b没有梁山可逃避，GPS和天眼笼罩着你；c法律完善了，我们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d大家都在嘲笑水浒，以为那是一本教孩子打架的书。
丁酉暮春逍逍客古长安之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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