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整个春秋时代，南方大地上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
它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吴国大军来势凶猛，楚国尽起国内之师迎击。
吴军从水路而来，他们乘舟溯淮河而上，过蔡之后，把船只丢在淮河边上，与楚军对峙于汉水两岸。楚左司马沈尹戌（楚庄王熊侣之曾孙）向令尹囊瓦建议：您可以率军沿汉水而上下，阻止吴军过江，我则绕道其后，率领方城外的军队毁掉吴军船只，再堵住大隧、直辕、冥阨三条隘道（此三隘道即今豫鄂交界之三关，东为九里关，即大隧；中为武胜关，即直辕；西为平靖关，即冥阨），以使吴军无路可退；而后您再渡江，与我前后夹攻吴军，必大败之！
沈尹戌的计谋，需要时间和前后方的配合，其关键处，在于囊瓦要把吴军挡在汉水东岸，并且拖住他们，为沈尹戌争取时间。
沈尹戌曾经在吴国待过，对吴军的作战方式比较熟悉。若果真依其计而行，楚军几乎稳操胜券。
可惜，沈尹戌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提出不同意见。武城黑（武城大夫，名黑；武城在今河南省信阳市东北）对囊瓦说：吴国战车纯用木制，而我楚国战车则蒙以皮革，若逢雨天，反不如木车耐用，所以最好速战速决。
另一位大夫史皇也认为应该采取速战之策略，只不过他的理由有点儿“小人”，他告诉囊瓦：楚人对您没什么好印象，对左司马（指沈尹戌）却是推崇有加，若司马毁了吴军舟船，又堵了三条隘道，那击败吴军的功劳岂非都要算到他头上？您一定要速战，否则，功劳归了别人，祸害却要您来承担！
汉江
囊瓦听了史皇所言，将沈尹戌的计谋抛到了九霄云外，即刻下令大军渡过汉水，摆开阵势，向吴军发起了攻击。
此时的吴军，在孙武调教之下，早已今非昔比。以前楚军尚且不能占据上风，何况今日？双方开战之后，楚军连连败退，囊瓦自忖不能得胜，想要逃跑。此番情形，连史皇都看不下去了，当众斥责囊瓦：平安无事的时候，你只顾争权，稍有祸难，就忙着逃跑，你能跑到哪里去？就算拼了命，你也得打胜这一仗，只有这样，你此前的所有过错才有可能抵消！
跑是跑不掉了，囊瓦只能硬着头皮，重整旗鼓，准备与吴军决战。
十一月十八日，柏举（在今湖北省麻城市东北），吴、楚相向结阵。
当天清晨，吴王阖闾之弟夫概主动请战，要求率先发起攻击。阖闾不同意。夫概不顾军令，率其部下五千人冲向楚军，直击囊瓦的族兵。可能是准备不足，或者本就无心战斗，囊瓦的族兵一战即溃，四散逃奔，楚军立时乱了阵脚。阖闾见状，下令吴军大举压上。预想中的顽强抵抗没有出现，楚军随即溃败。囊瓦仓皇逃奔郑国，史皇力战而死。
这一日，战败的楚军在自己的国土上狼狈奔逃，吴军则紧追不舍，夫概身先士卒，目标直指郢都。
十天之后，公元前506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吴军攻入郢都。
楚昭王熊轸逃走了，带着他的妹妹季芈。他跑得很匆忙，过睢水（约在今湖北省枝江市东北）时，差点儿被吴军追上，令随从在大象尾巴上系上火把冲向吴军，才侥幸逃脱。
郢都成了吴人的天堂和楚人的地狱。吴国士兵们四处抢掠，官员们则按照尊卑班次入住楚国官员之家，占有他们的妻子财产。阖闾住进了楚王宫里，子山（阖闾之子）住进了令尹囊瓦宫中。夫概自居功高，也要住进囊瓦宅中，子山不从，夫概便做出攻打的姿势，逼走子山，自己住了进去。
《左传·定公四年》书影
这一日的狂欢淫乱，为吴人在历史上留下了极不光彩的一页。
对伍子胥而言，这是忍辱偷生、苦熬十六年终于等来的复仇时刻。漫长的时光，日复一日的等待，丝毫不曾减弱的仇恨，让伍子胥的心硬如铁石。郢都城中的种种惨剧仿佛与他无关，脚下这片土地仿佛他从不曾来过。他率领士兵，漠然穿过街市，来到楚平王熊弃疾的墓前。而后，掘墓，鞭尸。
伍子胥以这种极其惨烈、暴虐的方式，解了心头之恨，实现了他父亲伍奢死前“胥亡，楚国危哉”的绝望预言。
楚昭王熊轸只顾逃命，对郢都及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他不知道吴人把他的国家搅得天翻地覆，不知道他的父亲被人从坟墓里拖出来，挨了三百鞭子，更不知道左司马沈尹戌匆忙回救，竭力死战，身负重伤，死前令下属勾卑割下自己的脑袋，免受吴军羞辱……
熊轸渡过睢水之后，又南下过长江，仓惶无所依。夜晚睡觉时，有强盗来袭，以戈击熊轸，多亏侍寝的由于拼命挡住，熊轸才逃过一劫。由于背部被戈所击，当即昏迷不醒。熊轸等不及由于醒来，立刻转而向北逃亡，大夫钟建背着熊轸的妹妹季芈，一行人狼狈不堪。稍后，由于苏醒，也跟了上来。
北渡长江之后，熊轸一行历尽艰辛奔至郧地（在今湖北省京山市与安陆市之间），危险也如约而至——郧公斗辛（前令尹蔓成然之子）的弟弟斗怀欲杀熊轸：平王杀了我们的父亲，我就杀他的儿子！斗辛严厉阻止：君杀臣，岂能仇恨？君命即是天意，莫非你要仇恨天意？乘王之危而杀之，是为不仁、不孝、不智，你要敢杀他，我就要你的命！
尽管斗怀没有动手，斗辛还是担心出事，况且吴军随时有可能追踪而来，于是斗辛亲自护送着熊轸一行继续向北，逃奔随国。
楚郢都遗址
熊轸刚到随国，获知消息的吴军就追了过来。
这一次的危险，远甚以往，若随国将熊轸交出，熊轸即便侥幸不死，也少不了一顿羞辱。
吴国使臣进入随都，其说辞委婉而又强硬，晓之以理，喻之以利：汉川诸姬，楚实灭之；楚人是天下所有姬姓诸侯的仇敌（吴与随皆是姬姓）；如今上天降罚于楚，料想贵国不会把楚王窝藏不交吧？若把楚王交出，则汉阳之田，尽归贵国所有！
吴人之辞令随君万分纠结，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当如何回复。此时，熊昭之庶兄熊结（字子期）穿上楚王的衣服，请求随君把自己献给吴人：我和楚王长得比较像，把我交给吴人，大家就都可以免祸了。
这种做法风险极大，很容易被吴人发觉。若仅仅是窝藏熊轸不交，多少还有说辞，若交一个假的出去，吴人发觉后，随君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不仅熊轸等人要遭惩罚，恐怕随国也将面临灭顶之灾。思前想后，随君不能决断，只好诉诸上天，问卜龟甲：献出熊结，是否吉利？龟甲显示不吉。
随君没有其他办法，硬着头皮回复吴人：随国僻小，与楚为邻，多亏楚国之力，才幸存至今；随与楚世世代代都有盟誓，至今未改；楚逢劫难，而随国弃之，如此不义之举，恐怕贵国君王也为之不齿吧？贵国所应担忧的并非楚王一人，而是万千楚国之众，若贵国对楚之四境加以安抚，随国自然也会听命。
这番话起了作用，吴军旋即退走了。
事实上，吴军之退，并非是被随君之言感动，要做出仁义的样子，而是形势所逼，不得不退。当此时，吴军经过一系列战斗之后，疲乏不堪，强攻随国，未必能胜。而且，吴军此时恐怕也得到了消息：楚国有人赴秦求援，秦国或许已经出兵。
（《大梦春秋》098，待续。文图原创，盗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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