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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言精选:“给我说说这张,妈妈”:快照让旧我重生


爸爸的语气一本正经,“你妈妈被转进了重症监护室,他们不清楚她的状况为什么恶化得如此快。”

父亲打电话的时间恰逢我的情绪处于最低点,眼睁睁看着当作家的幻梦灰飞烟灭:在明尼苏达尽力修改写了五年之久的小说;在纽约代理人身上浪费了大量时间,我的书留在那儿一年了,然后她告诉我:“白人作家的作品中出现那么多黑人故事,出版商对此很谨慎。如果现在把你的名字改成范妮·洛·海默尔,我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把它卖掉。”

这个消息使我再次陷入爸爸的“工厂心态”。他曾问过我写一个字值多少钱。我无心计算每个字的价钱,但估计从我辞去上一份工作至今,这部小说已经让我的进项损失了大约200万美元。总的来说,可能让我买下足够多的副本使其变成畅销书。

爸爸打电话前,我知道妈妈去做了背部手术,但现在他告诉我说妈妈肺部有积液,麻醉可能出了问题。“你知道她的肺有多脆弱。”

我想说的是,“我打包票,和‘大烟枪’一起亲密生活了50年,结果必然如此。”但我没说。

“好像我应该过来。”

“嗯,随你,想来就来吧。”

不是你必须在这儿,或是你妈妈需要你在这儿,或者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需要你在这儿。我和父亲一如既往地像扑克牌玩家一样交流,心与心的距离和纸牌一样近。

“你认为我该过来吗?”我问,试着强迫他说出需要我在那儿。

“你有时间吗?”他问。“如果你太忙的话,她会理解的。”令人难过的是他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工作责任总是大于家庭责任。

“有空,我没什么雷打不动的日程。”我根本没有给未来40年安排任何日程,但这点我不会告诉父亲。

“哦,如果你觉得应该过来,那就来吧,”他说了之后又很快加上几句,“可我不想让你过来,因为等你到这儿的时候,她的病应该都好了。我只是不想由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必须自己决定。”他拒绝替我拿主意,他不会那么做。

“我坐下一班飞机过来,”我说。父亲和我一样,也知道我一直会做这种选择。

“我肯定不管怎么样,你妈都会开心的。”

我挂断电话,感觉像和律师开了一场电话会议。如果把这当作安排日程的问题,而不看成可能是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那会好过点。

我抵达弗瑞斯特综合医院的时候,弟弟和父亲已守在候诊室。那天上午,当护工来到母亲的病房带她去做X光时,发现她趴在地上不省人事。母亲本来已经挣扎着下了床,却摔倒了。后来,弟弟问她为什么没有呼叫医院帮助,她只是说想“把脸弄一下”。她之前一直想去拿化妆盒,医院的人觉得她一定精神错乱了。

我和父亲握了握手,坐在附近一张椅子上,仔细观察他。在和父亲打交道以前,明智的做法是估计一下他的心情,他既有可能心情平和,也可能相当压抑。可今晚有些不同。父亲以前一直是管事的人。可这次在候诊室,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状态接近于听天由命。在那里,他满怀兴趣地看着一切,没有随意发号施令,在他有生之年,这是头一次。我弟弟大卫接替了领导角色,坐在弟弟旁边的父亲看起来又小又乖。

爸爸礼貌地问护士,我们能不能进母亲的病房。护士不理他,我觉得她有点冷酷无情,然后屏住呼吸,等父亲教训她,让她知道从事救死扶伤的人这么做是可耻的。父亲默许了,弟弟却追上护士,没有询问她,而是告诉她,我们现在就要去看母亲。

妈妈消瘦了很多,看起来很虚弱。如果我抱她,好像她会折断在我怀里。她通过鼻子上的一根插管吸入氧气,总是一丝不乱的头发现在也被压平,打着结。她的嘴唇干燥裂开,手臂上大量紫色的瘀斑,是摔倒时受的伤。她的意识不很清楚,但还能认出我。

“约翰逊,”她叫我时神情愉快一些,手举起来没一会儿又落到床上。我握住她的手,亲吻她潮湿的前额。“您好,妈妈。他们说你这段时间很辛苦。”她摇了摇手,脸上掠过一丝惆怅。“我本来有些事要告诉你的,”她说,“但是我忘记是什么事了。”她连说话都非常吃力。

“可以等等,”我说,“时间还长着呢。我会在这里,直到你好起来。”

她再次摇了摇手,好像因为自己的健忘而倍感失落。“噢,我知道!”她急忙低声说道。


我望着她那双湿润的眼睛。在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浅的蓝色,如同清晨天空被高温漂白前最后一抹残迹。


“约翰逊,你今晚回家,把我床下的袋子带过来。”

“妈妈,袋里装着什么?”

“你会知道的。我想给你一些亲手做的东西,还没完成,所以不要看。我想把它放在身边,不想弄丢了。”

我答应她会把东西带来。她很满意,闭上了眼睛。

* * *

回到家,我和爸爸坐在外面的门廊上。天色已晚。他掏出一根雪茄点上。我注意到,他把沙龙烟换成了一种很小的棕色雪茄。即使在室外,烟味闻起来也很糟糕,但他声称抽得比较少。

“你认为她看起来怎么样?”他问道。如果说这话的是父亲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我都敢肯定他是在寻求安慰。

我告诉他事实,“她看起来很糟糕,真的很糟。”

他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好像我刚才故意尝试伤害他一样。

“你觉得她看起来怎么样,爸爸?”

他转过脸去。“我想她可能看起来好点了,”他说。“当然,你没在这儿,大概很难判断。”

“嗯,估计是吧。”我不想戳破肥皂泡。“床底下的袋子里有什么?是药物导致幻觉了吗?”

“不是,她说想给你留点念想。她一直在给你织一块桌布,已经织了一年了。还有餐巾,快要完工了。别跟她说是我告诉你的。”

母亲现在两只手都患有严重的关节炎。我和父亲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突然觉得,与跟父亲说话相比,我更愿意与他默默地坐着。一旦不用绞尽脑汁地思索正常的儿子该跟正常的父亲说些什么时,我感觉跟他更亲了。我最喜欢这种不用说话的时候。我们一起仰望清澈夜空,星光闪耀。

过了很久,最终我还是大声说话了,尽管我知道不应该说话。这打破了常规。“我不想她死,爸爸。我很怕她死。”

父亲猛地从椅子中坐了起来,震惊地看了我一眼。“你不能那样想,儿子,别感情用事,”他说,“那无济于事。”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廊灯下闪着光。“但是爸爸,”我说,“是你在哭。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他抬手抹了抹脸。不,他不知道。他似乎害怕得很,他尴尬地道了晚安,睡觉去了。

我在小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四周静寂无声,屋里只有闹钟嘀嗒嘀嗒规律地走动声。像楼内其它房间一样,这里四面摆放着母亲亲手制作的艺术品和手工艺物件。女性杂志《红皮书》《麦考尔》或《时尚好管家》上有一些文章,讲述如何制作一些令人不忍视之的装饰品,她把文章都剪了下来,喜欢炫耀这些作品。咖啡桌上放着一座用12个塑料球做成的两英尺高金字塔,每个球的表面都覆满了一圈又一圈青豆,青豆是用胶粘上去的,还喷了金粉。壁炉架上有六个天使在注视着我,它们是用手帕和棉球做的,眼睛是衬衫袖扣,底座则是用棒冰棍做的。我在想,要不是因为小时候家里贫穷而只读到高中,她会不会成为职业艺术家?她确有这种潜质。

妈妈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暗暗对自己说。她是家里唯一理解我写作需求的人。她收集我高中读过的诗,并将他们认真地贴在剪贴本上,之后告诉我,她也曾是高中时代的诗人。“但我很逊,”她尴尬地说。“你很厉害,如果这是你想做的,就应该继续写下去。”她的教诲在我小时候轻如鸿毛,而今却重如泰山。

我再次注意到闹钟的嘀嗒声时,已经凌晨三点了。但我从未见过这样特殊的闹钟,它的表盘好像是…… 什么?留声唱片?我起身研究。

对的,一个微型发动机上安着一张古老的满转唱片,三个金色指针,还有数字粘在上边代表小时。又是一件艺术作品。我走近一点,认出了那张唱片,是贝特·肯普菲尔特的“非洲节奏”。

此刻,我失眠了,一位曾是我母亲的女人渐渐浮现在我的记忆中。她年轻又漂亮,充满了活力,她穿着一条红色缎面长裙,搭配着她最自豪的短背心。在我的印象里,她很小心地将唱片放在新米罗华牌唱机的转盘上,她咧嘴笑着转向我,张开了双臂。我左手牵起她的手,右手僵硬地放在她的腰间,她把手掌轻轻地搭在我肩上。那天是我与芭芭拉·米勒的第一次约会,妈妈和贝特·肯普菲尔特耐心地教我波萨诺伐舞。

这些记忆,比较温柔的记忆,深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说服自己,如果我沉溺于这些美好的记忆,就会失去重心。我会被吸回那熟悉的怀抱,那不是慈爱母亲的臂弯,而是冰冷、低沉与沮丧的深渊。我让自己相信,仅有的这一切都是应得的。但今晚,这些场景记忆犹新,以至于我无力抗拒。

在喝水吃药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和妈妈仍然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收集绿色盾牌邮票,一起做花生黄油酱,一起讲笑话。当爸爸在椅子上睡着了以后,我给她拿来一个棕色鞋盒,里面塞满一打又一打黑白照片,都是些穿着过去的衣服的大人、少年老成的孩子、未经粉刷的房子,新买的汽车和几头骡子。

我从中拉出一张照片递给母亲。“妈妈,给我讲讲这张。”

她开始说,“这是你老姨奶奶,”就这么讲个不停。

母亲讲述一张照片时,不仅简单说说照片里有谁。在错综复杂的故事网里,每张照片都是一根重要的线索,揭示着我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是这样。大萧条年代、自耕地贫困,然后是第一辆私家车,崭新光亮;瘦得皮包骨、饿得半死的姑娘后来变成一个漂亮丰满、烫着卷发的美女。我们的故事是有方向的,朝着希望走,没有一件事让人觉得沉重或可耻到不堪回首。 

* * *

有两张母亲的照片一直让我很好奇。一个是她还是12岁的小姑娘时照的,看起来营养不良,伛腰曲背,就像一个快要放弃生活勇气的人。而另外一张,只是在这张照片的3年后,她很漂亮时髦,风情万种,她已决定不再变丑了。“约翰逊,我跟自己说好,再也不拍难看的照片了。”

一个人坐在小房间里,我放声大笑。那就是她拼命爬下床的原因啊——他们要带她去做胸片,但妈妈绝不让他们拍到自己难看的样子。

第二天,胸腔科医生把弟弟、父亲和我叫到一间小会议室,给我们看了胸片。他很担心,强烈建议我们给妈妈用呼吸器。我们同意了。

但没有人跟妈妈提及此事。

“不要!” 她的喊声仅仅是比耳语略大一点,但看得出来她是认真地。她挺直后背反抗着。 “我不想要!” 

我和大卫跟她分析了利弊,胸腔科医生大声解释,爸爸靠在门口,点着头。

“我认识的所有遇到这种事的人,都没挺过来,”她气喘吁吁说。“这是死刑判决。”

她坚持认为自己会好起来,让我们别再强迫她做违背意愿的事。即使处于虚弱状态,她也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强大、最自主、最直接的一个,十分强悍。

那一刻我才对母亲的真实性情略有了解。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父亲是强势的一方,一家之主。但是我想反了。看着母亲为生命而战斗,看着爸爸的失败和困惑,我确信,无需明说,他们早已敲定了——母亲让父亲,一个来自酗酒、暴力家庭的男人,拥有他从未有过的控制感,让他成为强势的人。

作为回报,父亲给了她自从拍摄那张可怜的农场照片时就梦寐以求的东西,换言之,被体面和被尊重地对待,如同她是个特殊人物。妈妈的醉酒丑态是我相当痛恨的,那不是自发的、不可预知的胡闹,而是经过战略设计的。每次突发事件都源于父亲的不尊重行为。一旦他违反约定,她就会出头,让他看看谁是真正的当家人。

我只看到他们为人父母的一面,而对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则一无所知。

* * *

母亲做了她打算做的事——她康复了。没人能解释原因,就像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一开始她会病危。很快爸爸又像以前一样飞扬跋扈,而妈妈又重新成为“没头脑”。

* * *

直到我接受前代理人的建议后,我的小说才最终出版。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当然,实际上,我不需要那样做。我不确定小说上的署名是否是出生证明上的名字——约翰尼·约翰逊。在生物学信息上,我确信保留了性别中立和种族中立的特征。

我的经纪人是对的。 亲自把小说寄给几位个出版商后,我收到了四份出版请求。不需要改写,就有一个出版商准备签约。当然, 当他们来电时,我会告诉他们真相, 我是一名白种男子,但那时这已不重要了,他们已看过了我小说并喜欢它。

当第一位国家级评论员宣布“奥德尔,一名非裔美籍人,是在种族主题上绝无仅有的作家,有担当,愿意改变,”我有一种平反昭雪的感觉。我真的不喜欢提醒他们弄错了本人的种族。不管评论者的判断正确与否,这都是她能给予的最高赞扬。

小说出版几个月后,我开车送妈妈去杰克逊市的博物馆看凡尔赛旅游展。我们不得不在博物馆的咖啡厅休息之前,她坚持了一个小时。现在的她自我感觉很时髦,我向她推荐了拿铁咖啡, 她带着显而易见的成就感点了一杯。

她呷了一口,把咖啡杯放下,以惊奇的语气说,“唉,这么多年我都没考虑过那件事!”

我不明白她指的是哪件事。

“也许因为我再次看了你的书,一直保存着成长的记忆。我以为已经不记得那些事了。”

“比方说,什么事?”

“你了解你写到的那个女孩,以及她在农场的生活吗 ?我只记得跟她差不多大小时经历过的事。”

母亲接着跟我讲了发生在1940年代某个夏日午后的一件事,她父亲刚回到家,便把全家人召集到院子,他大费周章地让孩子们在谷仓外面从矮到高站成一排。孩子们以为要拍照,而且知道父亲有时从镇上回来买些糖和水果给他们,所以都兴奋极了,尽管这次他比平时喝得更醉醺醺。

他让孩子们不要动,然后就离开了,回来时手里端着猎枪,他说,将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杀死。无人敢动。

他摇摇晃晃,拿着枪,枪口对准年纪最小的男孩子。就在那一刻,他的妻子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尖叫着,用力扯下枪管。他打了她的脸,把她推倒在地,再次瞄准。

母亲平静而轻松地讲着故事,似乎正在告诉我怎样做香蕉布丁,或在指认老照片里的亲戚。而我恰恰相反,坐在那儿深感恐惧。

她又呷了一口拿铁。“你知道,约翰尼,” 她继续说,像是在做事后总结。“如果不是一个邻居骑马过来,我相信父亲会把我们全部杀死。” 她的笑很甜。

我所能想到的是,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了解你是谁,我永远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少才活到今天、来到这里。我永远不知道为了生存,你花了多大的代价。我永远不知道你承受多少苦难、经历过多少次九死一生、许下多少秘密誓言。我永远不知道你必须遗忘什么。

也许对于一些确信无疑的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的放弃,但我也必须承认:你的未知部分像宇宙一样广大。无论你为生存花了多少代价、为活下去多少次委曲求全, 愿上帝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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