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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作品 | 万州,我的河流记忆

我和一座城,它的乳名叫南浦,有1700多年的历史了,现在唤作万州。我和万州,相依为命,生活了40多年,而今,它有湖城之称。

湖城的万顷碧波,我得从长江的一条支流说起。像我这样,一座城的土著居民,还在喃喃呼唤这条湖的乳名——苎溪河,现在它叫天仙湖。我对一座城的记忆,就从这条小河开始。

一川大水,簇拥在这座城市身边170亿个水立方的涌动之下,是一个城市涛声隐隐的记忆。一个城市的背影依稀,比如一条河流退役了,一条河流又转世重生了。在时光的川流不息里,让我,一个依偎在城市古墙边的怀旧者,来到天仙湖,一起回眸时光剪影,一起打捞水下记忆。

1976年10月,一个国家迎来了她27岁的生日。一个国家,在那个秋天,远雷隐隐,我39岁的爸说,那是春雷。那一年9月,我7岁,在离万县城60多公里外的乡村,开始背着书包,在悬崖边飞奔。

我爸,那时在万县市委机关上班。那一年国庆节,我和我妈步行几十公里到了江南陈家坝,再乘机动船去万县城。机动船的发动机突突突响起,江面的大风,吹来发动机里柴油的气息,也撩动一个站在船舷少年的头发,撩动一个少年的心事。7岁的少年,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看到马路上的公共汽车,看到城市的妇女拉着板板车一路高声叫喊奔跑。

我爸的单位,就在和平广场的绿荫小院里。黄昏,我和我妈在爸的伙食团吃了晚饭,爸说,我们去你表姨家看看吧。穿过和平广场,下了大梯子,就是三马路了。表姨的家,就在三马路的一条巷子里。表姨的厨房里,药罐里咕咕咕地冒着气。我趴在表姨家窗口,看见了窗外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它在夕阳下缓慢地流向长江。河边的风吹上来,和表姨家的中药味混杂在一起,这就是我对苎溪河,最初的味觉记忆。

我爸来到跟前,指着窗外对我说,娃,那是苎溪河。表姨对我爸说,弟啊,我们带着娃娃去河边走一走。穿过青苔覆盖的石板路,河边还有一棵黄葛树,蓬勃苍翠的枝叶正在晚风中哗啦作响。

河水清澈,风中泛起涟漪,有洗衣的妇女正用木棒棰棰打着衣服,还有孩子们在河边蹦跳嬉戏。我看见,在河上游,河水自高悬的石头上面潺潺奔流而来。后来我才知道,它就是万县城有名的“石琴响雪”。一遇大水,状如凌空古琴的宽大石铺,与瀑布相逢,弹奏出最美妙的琴声。我后来想,高山流水,钟子期与俞伯牙这一对知音的相会,也是在石琴响雪这样仙乐飘飘的美好地方吧。

苎溪河,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从沙河老城到入江口,绵延几公里长的苎溪河,把万县老城一分为二。苎溪河,我从发黄的照片里,知道横卧在她上面的,有七座桥——万州桥、陆安桥两座石拱桥,太平桥、瀼渡桥两座石平桥,天然石桥天生桥,万安桥、福星桥两座公路桥。当我从老照片里走出来时,忍不住拍打想象穿在我身上的古旧长衫,只见纷纷古尘,在时光的暗影里,轻轻飘落。苎溪河上七座桥,桥下的水,日复一日,奔流到一条大江,有多少光阴的故事,流淌到无垠的时光之海?有多少古城的倒影,与河水、天光、雷电、雨雾一起沉淀、消失、升腾、扩散,乃至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蝴蝶穿过光阴,岁月落满白霜。苎溪河边小酒馆里的老土碗、花生米、红烧肥肠、老茶馆里的老荫茶、理发店里的藤椅、包子店里的小笼汤包、万县面,还有老房子、古树、树上的鸟巢、蜻蜓、河中的小木船、河里的鹅卵石、夏夜里的香吻、淅沥秋雨中沿着河边漫步时撑起的红油纸伞……这些昨日景象,也因为三峡两岸逶迤群山间上涨的大水而永久沉没。

三峡水漫,让我们来默念苎溪河、大桥两岸那些无声无息沉入水下的地名吧:大桥溪、大桥溪沟、大佛寺、文昌宫、万午台、杨柳嘴、东堡坎、东门口、水井沟、十字街、南门口、环城路、文明路、左堂巷、西正街、两层桥、法院街、兰家垭口、经文堂、济昌巷、贺家巷、太平巷、大巷口、顺记巷、德胜坝、火烧坝、雷家巷、魏家巷、药王巷、营盘后街、星桥巷……水下这些地名,寂静无声,却时时刻刻响动涛声,漫到梦里来。

让我们来回眸苎溪河两岸那些消失的老城风情吧:三马路、一马路两边临街的平顶楼房,新式大门异形窗,欧式建筑教堂,风雨中斑驳交通岗,盘根错节老树爬满了城墙,庭院深深,瓦缝参差,万安大桥旁琴音楼里的川东竹琴声,环城影院旁的理发店,三马路市场上活蹦乱跳的鱼,环城路街口热气腾腾的猪心肺炖萝卜,吊脚楼茶馆顶篷上的雨滴声,夜市上眼花缭乱的三峡石,“美味春”里的小笼汤包,坐在大桥边藤椅上掏耳朵的老人,配钥匙的小贩,胖子大妈的炖砂锅……在噙着波光一样的双眸里,这座城市的下半身沉入了涛涛江水中,一座座楼房与桥梁,一条条老街与古巷灰飞烟灭。深宅大院,雕梁画栋,也在水下长眠。这些老城的记忆,是一册册线装书,一旦风起,便会哗哗啦啦打开,扑入我心扉。

大巷口的老居民程德元,今年62岁了。在我写这篇文字之前,他和我在太白岩上喝酒,当夜幕拉开,灯火亮起,他才告诉我一个心事。程德元说,而今的梦里,常常是苎溪河哗哗流淌的水声,常常是梦里一个猛子扎入到苎溪河水底,看见那么多鱼虾在他身前身后游来游去。

还是说一说我表姨家门前的黄葛树吧。它在苎溪河岸边,河水润育着它庞大的根须,它与苎溪河,相亲相爱的相守了80多年。那是我姑奶奶出嫁到三马路时,栽下的黄葛树,算是姑奶奶与姑爷爷的爱情信物了。1951年11月,我的姑奶奶送大表叔参军,就是在这棵树下,亲手为表叔整理好了衣装出发。后来,表叔奔赴炮火纷飞的朝鲜战场,我的姑奶奶,常常半夜起床,在树下独自念叨:“儿啊,娘就指望你能早点回来……”当表叔从朝鲜战场归来时,他和姑奶奶,就是在苎溪河边的这棵树下抱头痛哭。1984年3月,我的姑奶奶临终前,硬是挣扎着爬起床,来到树下,靠在树干上坐了好大半天,久久不愿离去,好像是在作最后的告别。姑奶奶在城郊大桥溪边的墓地,也因为三峡水涨被淹没而迁移走了。三峡工程开始二期蓄水,156米水位淹没线下的三马路,移民大潮涛声逼人。我表姨家的院子里,这棵80多年的黄葛树,也要搬家了。表姨的大儿子,作为移民到了新城,临走时,他带走了黄葛树下的几把泥土。当黄葛树被工人们移走时,露出了硕大的根须,我70多岁的表姨,抱住那粗大的树干,久久不愿松开。

一座崭新的城市,在大水边徐徐浮现亭亭玉立,在大水边婀娜多姿翩翩婷婷。后来,这棵树,被编号移栽到了滨江大道上。2016年11月,我在上海工作的表哥一家人,来到天仙湖。江水回流,苎溪河转世了,成就了今日的天仙湖。天仙湖,肯定延续着苎溪河的血脉,不信,你完全可以去考证一下河水的DNA。

那些旧日的河水远逝,灵魂的河床,还在原地等待吗?那扇嘎呀一声被风掀开的木门,它在哪儿?那童年弱小而孤单的身影,他在哪儿徘徊……我陪同表哥全家,去寻找他在苎溪河边的老家,面对浩淼湖面,寻寻觅觅,我的表哥,上演了一出当代版的刻舟求剑,在水边20多米开外的地方,找到了他老家的遗址。在北滨大道,一排排黄葛树苍翠挺立,我的表哥,一路走啊一路看,终于找到了那棵被编了号移栽后且有身份证的黄葛树!风雨如刀,沧桑多年,我的表哥抱住那棵树,哽咽失声。

再说一说苎溪河上的桥吧,她叫万安桥,它最初的名字似乎叫中山桥,是1927年7月建成的。发起修建这座桥的人,是杨森,一个曾经盘踞在万县的大军阀。后来,改名叫万安桥。万县人都亲热地叫它:大桥。一座桥,横跨万县城东西,有了东城、西城之分。

三峡大坝,拦腰一截,陪伴万县人76年的大桥,就要和一个城市,悲壮的告别。2003年5月30日,我和数以万计的万县城居民,顶着烈日,来到苎溪河边,聚集到拉起的警戒线外,与大桥作最后的诀别。各路记者和市民,端起了摄像机摄影机……

上午10点38分,爆炸的烟尘腾起,轰隆一声巨响,记忆成了黑白。当滚滚烟尘散去,万安桥东西两个小拱轰然垮塌,但中间的大拱却稳稳挺立在骄阳之下。围观的人群惊愕之后,一片哗然……我在报社的记者朋友侯兄流着泪说,万安桥,是舍不得走啊。爆破人员迅速钻炸眼,装炸药。下午5点多,再次爆破,主拱伤痕累累,但依然悲壮地屹立在苎溪河之上。40分钟后,新开的几十个炮眼再次引爆。烟雾散去,万安桥,和苎溪河,和一个城市,永别了。

晚上11点,我和朋友还在断桥的桥基边徘徊。苎溪河边夜风清凉,我和朋友突然失声痛哭。桥啊,记忆之桥,魂断“蓝桥”,这座城市关于昨天的记忆,该如何搭建起一座通向老城的桥?2016年秋天,我凝望着老报人方本良先生拍摄的旧照片,顿时热泪盈眶……苎溪河的河水,再次滔滔而来,灌满了我的胸口。

在苎溪河边,万安大桥下,有一个叫杨柳嘴的地名。我没有想到,我的红尘缘,竟和三马路苎溪河边一所吊脚楼缠绵相爱。那所吊脚楼,住着一个女子,她和杨柳嘴,只有一字之差。我已经告诉你了,她叫杨柳,一个属猴的女子,一个随母姓的女子,3岁父母离婚,6岁踮起脚做饭,在苎溪河边洗衣。在水一方,在苎溪河边一座吊脚楼里,她没有绣花,她在等我,等来的,是一个长满青春痘的乡村男子,一个梦想当诗人的男子——他眼神迷离,在城市里走路高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那一年,当我带着一种宿命寻找爱情时,她出现了。

1998年初夏,长江迎来百年洪峰,我和妻子来到万安桥,汹涌的苎溪河水,快要漫到马路边上了。2016年9月28日,我和妻子结婚22周年的日子,我们相约来到天仙湖,绿波轻漾,百鸟翻飞,我们找啊找,却总没有找到,那座水下吊脚楼的具体地址。不远处,只有平湖汪洋一片……我只能向天仙湖深深的一次俯首:消失的苎溪河啊,请和我灵魂里的倒影一起流淌吧,抚平我内心的阡陌!苎溪河边的吊脚楼啊,我记忆里永远爱的城堡。

苎溪河水,还荡漾在一个城市的梦里吗?2016年秋夜,当我漫步在滨江大道上,平湖里的波光,倒影摇曳着一个拔节城市的灯火,让我总觉得,这海拔高度175米的水位线,满满一湖大水,有深情的眼波婉转流动。她是在凝望一个千年老城的背影,还是在倾听水下脉脉私语?天仙之湖啊,她根本不是湖泊王国中的新贵,她带着一个城市昨天的记忆风尘和苍凉之水,呼之即出,泰然临世。

在秋日里微凉的风中,我再次来到天仙湖。天仙湖边,机声隆隆,往来汽车推土机一派繁忙。沉寂已久的天仙湖,开始刨开记忆里那层土。开发这个湖岸的男人告诉我,总要为一座沉入水底的城市,提供一个打捞记忆的地方,总不能让天仙湖这么美的地方,变丑了啊。一个城市集体怀旧的地方,一个城市柔软心灵的港湾,她到底在哪儿?

一位作家说,一个散发人性味的柔软城市,应该是有水的城市。他还说,选择一个城市,就是投奔一种生活。而规划一座城市,就是设计一种生活。万州,平湖波涌,山水相依,是山之城,水之城。这对我来说,还有哪一座城,让我终身相许——她不是我的客栈,她是我的家。我生长的万州,从来就是一个面向未来而生的梦想之城。1700年的涛声相伴,激情澎湃的万州乐章里,天仙湖水再次深情呢喃。

我漫步在波光粼粼的湖岸,碧波喃喃中倒映着两岸的青山绿树,雅致小楼——我真想在此有一座精神绿荫里的小小别墅。这个生态大湖的水,这条柔软的“飘带”有数公里之远,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这完全是一条鱼,在画廊中的畅游。这不是惊鸿一瞥,这是长久凝望。沿途湖光山色,绿荫连绵,柳絮薄飞,这完全是梦想者投奔与安妥灵魂的家园。

苎溪河啊,魂兮归来。一个湖的新生,我自始至终没有缺席。一个湖背后崛起的城,她有多沧桑和美丽。

我爱你,天仙湖,请给我一阵风吧,吹开一圈一圈涟漪。告诉你吧,我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忠实的哨兵,守卫着你,月光照亮的天仙湖——哪怕,我成了一个岁月里的老人,瘪着一张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喃喃自语着对你的痴情。万州,我就在你的怀抱里终老,顶多在银杏树、香樟树下默想一下远方当作一次走神,怀想一颗流星的旅程而已。诗人余光中说,我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那么我可以这样说,我心灵里的流淌是天仙湖。诗人说,我最喜欢的树是陌上桑。那么我说,我最喜欢的湖是天仙湖。因为天仙湖,她在我青梅竹马的城。天仙湖,山温水暖,山娇水媚,她不是美人迟暮,用不着擦脂粉,因为还是豆蔻年华。万县老城啊,一幅褪色的画面(这当然不是纸剪的画,这是山水柔软起伏的素描),它在水波里浮动,在水波里复活。她不是老城的回光返照,她是一个城市的凤凰涅槃。

清清天仙湖,这不是三峡又一个晶亮的水立方吗,这不是湖城万州的一湖活水吗?我这样轻捂胸口,踮起脚尖,生怕惊动了天仙湖边的水鸟。

这是属于我30多年前的河,像茶叶经历了岁月之水的浸泡,缓慢的舒展,若干年之后,成了湖。我其实一直在寻找苎溪河,我知道,她也在寻找我,穿过正在拔节的城市,无数的高楼与高压线,穿过记忆之城的城墙和胡同……终于,一个湖的水声,荡漾在我灯火通明的窗前。

天仙湖有风,那吹的是岁月的风。天仙湖有花,花茎上落满了好看的霜,那是岁月的霜。天仙湖有雪,那是幻想的雪花飘落。天仙湖当然有月,一轮明月照亮一川记忆之水。

我不但要给天仙湖两岸的山峦、道路、小楼起一个美好的名字,还要给亲人和朋友们写信,告诉他们,回来吧,燕子归巢,这是我们的城池。到天仙湖的路线,从新万州的地图涌到我手指翻飞的键盘,我的耳旁灌满了风与树、今朝与昨日相遇的沙沙声,我全神贯注,努力抵达现场。

我们一起去看看天仙湖,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去听一听,天仙湖的水波荡漾之声。我也衷心谢谢天仙湖,让我的写作之湖、生命之湖,永远波光潋滟。这是我私下,对天仙湖最好的赞美与祝愿了。天仙湖,其实我这个一直活在内心世界里的男人,当我微启嘴唇,多像你轻轻荡漾开的波纹啊。所有的悲怆与伤口,所有的疼痛与忧愁,都会在你的水声荡漾里,得到天助一样的抚平和恢复。天仙湖,当我来你这里漫游时,我想,应该遇到一位雨中撑伞在看湖波的红颜或是知己,我特此许愿。

一个沧桑重生的城市,轻轻荡漾城南旧事的水声。天仙湖之水声,有着一座城市的魂魄,一座城市的重量。

就这样吧,万州,我枕着湖水,也怀想着从前的河流,与你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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