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春梦

春梦, 苏轼

■孟晖
假如记载可信的话，虚龄二十一岁的苏轼在出川应试的路上，曾经在华清宫的废墟畔有过“春梦”一场：
轼初自蜀应举京师，道过华清宫，梦明皇令赋《太真妃裙带词》，觉而记之。今书赠何山潘大临邠老，云：“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纵纵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元丰五年十月七日。
这是《东坡志林》“梦寐”一章中以“记梦赋诗”为题的一则苏轼“自述”。然而，就在同一章中，稍后又出现了一条“梦中作靴铭”，说苏轼任职杭州的时候，梦见被宋神宗召入禁中，并有红衣女童捧来一只红靴，让他在靴上题写文词，“既毕进御，上极叹其敏，使宫女送出，睇眎裙带间有六言诗一首，云：‘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纵纵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一个男性梦见暗示着异性身体的女人裙带，要算典型的春梦了。关于第二场春梦，文献中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发生于苏轼在黄州之时。后人因此就觉得不解，一种春梦居然有两三个歧出的版本，这有什么意思呢？睡觉做梦还能做出一个系列剧？如果是编造的故事，那么又何必如此？
有意思的是，在宋人笔记中，宋神宗这位天子似乎屡屡的与题有文人墨迹的女人裙带发生关系。南宋人王明清《挥麈余话》中记载一则轶事说，擅长书法的沈辽曾经应人之约在一条裙带上墨书题词，结果这条裙带被辗转买入宫中，居然由受宠皇妃系在了身上。初登君位的宋神宗看到之后大为不悦，定义为“士大夫……为倡优书淫冶之词于裙带”，导致沈辽最终削籍为民。然而，《钱氏私志》中却有着情调截然相反的传说：有一年中秋之夜，时为翰林学士的王珪被宋神宗单独召入禁中“赐酒”，“夜漏下三鼓，上悦甚，令左右宫嫔各取领巾、裙带或团扇、手帕求诗”，而王珪则有求必应，挥笔不停，“尽出一时新意，仍称其所长，如美貌者，必及其容色”，搞得皇帝与妃嫔们都非常高兴。
观察文献可以看到，宋代女性热衷的时髦之一就是找机会请名士在自己的裙带、领巾之类服饰上题写诗词，并且那诗那词最好是名士当场即兴讴颂衣服主人之美好魅力的专题作品。文人们应约或主动向陌生女性献上赞美之词，只要意涵优雅，不涉亵狎，就不算耍流氓——不过他们的这类作品其实往往相当轻浮。这一风气是否也如笔记所述那般传入皇宫之中？皇妃、宫女们是否真的会把写有诗词的裙带系在身上？我们似乎没有理由怀疑古人文献的可信性。不管怎样，苏轼的两场春梦，都必须放在这一极特殊的风雅当中，才会容易理解。
春梦一号，其实暗含着相当软情色的情节——风华正茂的苏轼居然把自己的才华挥洒在了杨贵妃的裙带上。在传奇中，李白的三章《清平乐》也不过是写在金花笺上而已！如果苏轼真的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那么无疑反映出他在初出茅庐之际的自信与自负，反映出他对不远的未来的期许。春梦二号，含义就幽昧朦胧得多了。仅仅从情节的层面上来看，故事是说，苏轼当初那一场成功“穿越”时题上墨迹的、杨贵妃的裙带，居然经由冥冥的力量再度逆穿时空，出现在神宗身边的宫女身上，神宗在注意到这条裙带之后，特别宣召苏轼入宫，以题靴的方式检验了一下他的才华，最后，又特意派系有那条裙带的宫女送苏轼下殿，以此让他明白圣心的用意。这个所谓的“梦”大概是一个婉转的隐喻，也许是苏轼自己编排出来借以表述心迹；也许干脆是他人的杜撰，是人们对苏轼在那一段危厄时期的遭际的一种理想化、神秘化的解释。
其实，沈辽因题裙带而被黜、王珪在中秋夜于皇妃们的裙带上留墨，又怎能确定就是事实呢？也一样可能是一种隐喻，一种辗转地编排成型的传奇模式，一场宋代士大夫集体成就的“春梦”。有意思的是，在这一类型的明显是异性恋气质的春梦中，真正的“梦中人”其实是一个男人，一个至尊的男人——天子。坦白讲，相对于这一种“春梦”所蕴含的复杂纷纭的深层内容，我更满足于欣赏它在字面上的美丽。紧张、残酷、混乱、让所有卷入者在心理与生理上都备受伤害的政治斗争，却能催生出如此缠绵婉转的隐喻的表述，这，也是一种能力，一种极其丰盈的文化才能具有的能力，套用今天的话说，是真正的“软实力”。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