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勰传》序 林其锬 写传难，为刘勰作传尤难。清人章学诚在其《文史通义·传记》云：“盖包举一生而为之传，《史》、《汉》列传体也。”司马迁作《史记》，首创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纪是本纪，用以记述帝王事迹；传是列传，用以记述帝王以外的人物事迹。写传，一要“包举一生”通晓传主的一生事迹；二要把握正确的评骘标准，传其善恶贤否以垂后世；所 以说写传难。刘勰不仅是中古时代的一位杰出文章论家，而且也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虽然他在《梁书》、《南史》中均有传，但是《梁书》本传仅1116字，除去其中引述《文心雕龙·序志》的777字，而真正记述传主生平事迹的只有339字。《南史》本传则更少，全文仅367字，除去其中引述《文心雕龙·序志》118字，记其平生事迹者只有248字。所以，刘勰生平事迹文字遗留下来的真可谓是寥寥无几。刘勰一生著述颇丰，见之史书著录者有《文心雕龙 》 、《文集》、《刘子》以及众多的碑文。但是，《文集》和诸多碑文皆已亡佚，幸存者仅《文心雕龙》、《灭惑论》、《梁建安王造剡山石诚寺石像碑》，而其后期重要著作《刘子》，自南宋以后又“疑以传疑”被打入“伪书”另册，这样一缺二疑，刘勰生平也就更加扑朔迷离，为其作传也就是难上加难了。 《刘子》和《文心雕龙》，前者盛行于隋唐，后者盛行于明清以后。著名的古籍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说：“《刘子》一书，著于《隋志》，而虞世南《北堂书钞》、释道宣《广弘明集》、唐太宗《帝范》、武后《臣轨》、释道世《法苑珠林》、释湛然《辅行记》，多数徵引，是必盛行于隋唐。观于敦煌写本之多，足证当时流传之广，习者之众。《日本国见在书目》(此目撰于日本宽平年代，相当于我国唐昭宗之世。)杂家类有：《刘子》十、《刘子》三、《刘子》五之著录，可知其至迟在晚唐即已传入日本，且传本有三种之多。盖此书在隋唐时流传已广”。[1]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创会会长张光年说：“《文心雕龙》成书之时，‘未为时流所称’，得不到人们的重视。经隋入唐，流传渐广。唐代著名的经学家、史学家有陆德明、颜师古、孔颖达、刘知几等，虽曾采摭或引证这本著作，但仍影响不大。在宋代，论者也不多。经元入明清，情况有了很大变化；特别是晚清以来，研究者日益增多。从研究成果上看，这门学科真正出现蓬勃发展的景象，应该说是近四十年的事。”[2] 随着近现代《文心雕龙》学的勃兴，读其书而欲知其人，对刘勰生平和思想的研究也越来越被重视。从1927年刘节《刘勰评传》、梁绳祎《文学批评家刘勰评传》始，迄今关于刘勰生平思想研究的传记、年谱、简介、考略的专著、专论已不下数十种；如果加上诸如生卒年月、出身家世、平生著述等单项的考辨文字，其数量则以百计了。诸多学者，面对史料匮乏的困难，多方求索，苦心考证，取得了不少可贵的成果。但是，因为《刘子》长期以来被疑为“伪书”，一直未被纳入研究者的视野，所以几乎所有以刘勰生平为中心的研究论著，基本上是不离“两传”(《梁书》本传、《南史》本传) “一书”(《文心雕龙》)“两文”(《灭惑论》、《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的资料框架，这自然也就直接影响到刘勰一生的全面评价和准确定位。 现在放在我们面前由朱文民先生撰著的《刘勰传》，与既有的同类著作比较，最显著的不同就在于：在考定“《刘子》刘勰著”的基础上，对刘勰的生平思想进行了全面的考察与评价，真正是“包举一生而为之传”。这当然是一个重大的突破，也必然将引起震动和争议。著名的学者胡道静先生说过：“人知‘文刘’而不知‘哲刘’久矣，虽有辨者，用力不足，难排众口”。[3]胡先生之谓“文刘”，指文论家刘勰；所谓“哲刘”，乃指思想家刘勰。 20年前(1985年)，我和陈凤金合作董理《刘子》撰《刘子集校》，曾查历代公私书目及现存《刘子》版本，对《刘子》作者谁属作了系统考察，先后发表《刘子作者考辨》和《再论〈 刘子〉作者问题》，考定《刘子》作者应属刘勰，因此引起了一场争论。当时就有人提出：肯定《刘子》刘勰著，“如果论者确有的据，则对既往之《文心》研究有如爆发一次九级地震，一切都要翻一个过，取得一次学术研究的重大进展。但是如果张冠李戴，以讹传讹，则不啻于一池清水中，滥施朱黄，把已经相当复杂的刘勰思想研究搅成一锅粥”。[4] 这种说法不免有些偏激，因为考定《刘子》作者并不会因此推翻《文心雕龙》研究的一切成果，也不是“一切都要翻一个过”；但是，它对研究刘勰思想、对刘勰的全面评价和总体定位，肯定是有重大意义的。持“偏重于接受‘刘子即刘勰’的见解”的张光年，因鉴于“《刘子》和《文心雕龙》同是南北朝历史巨变时代产生的具有重大历史价值、学术价值的奇书”，“研究《刘子》，对于深入地研究《文心雕龙》、研究时代和刘勰思想，定会有很大帮助”，[5]所以他一直关注《刘子》作者问题的研究。2000年4月，在镇江市召开“《文心雕龙》国际学术研讨会”，年事已高又身患重病未能莅会的张光年，还特地委托人在大会转达他对深入研究《文心雕龙》的三点希望，其中之一就是对《刘子》作者问题的深入研究。 考定“《刘子》刘勰著”的观点是否能够站得住?我认为：只要真正本着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尊重历史、尊重事实，不避烦难，细推原委，认真辨析《刘子》作者由是而疑，由疑而否的演变过程，特别厘清：断章取义，腰斩曲解宋代著名目录学家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或以为刘勰，或以为刘孝标，未知孰是”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考政之言云尔，终不知昼为何代人。其书近出，传记无称，莫详其始末，不知何以知其名昼而字孔昭也”的本意，对后来《刘子》作者的著录和版本题署造成的误导，排脱“疑以传疑”先入为主的思维惯势，那一定会真像大白，还刘勰以公道的。 针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刘子》作者的争论，顾廷龙先生说：“《刘子》作者为谁?《隋志》仅书‘梁有’，而未题作者，《唐志》始著录‘《刘子》十卷，刘勰撰’。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亦有‘刘勰，梁朝时才名之士也；著书四卷，名《刘子》’之记载；今在敦煌遗书《随身宝》抄本中，均有《离骚经》屈原注，《流子》刘协注’之著录，伯三六三六卷中‘九流’条下，著有《刘子》第五十五《九流》篇，并注‘事在《流子》第五十五章’，足证唐人称为《流子》者，即今之《刘子》也。有三亦云：‘《流子》就是《刘子》，刘协当即刘勰’。两《唐志》并著录‘《刘子》十卷，刘勰撰’，到今天还在流传。因就今日可见唐人著录，皆以为《刘子》刘勰著，此我国历史记载已甚明确。又日本新雕《刘子》五卷，为日本宝历八年(相当我国清乾隆二十三年)刊本，所据为日本应永(相当我国明洪武年间)写本，亦明题‘梁刘勰著’。首有播磨清绚、平安咸愿，末有城南滕璋等序跋，悉称‘《刘子》刘勰所作。’可见海内外流传，不仅亦已久远，而作者谁属亦甚明确。”[6]日本著名的《文心雕龙》学家户田浩晓教授也说：“在日本，自古以来便力倡刘勰作者说。”[7]著名学者胡道静更指出“唐代海内、海外(日本)根本没有怀疑过刘勰的《刘子》是别人的作品。宋朝冒出的怀疑的异说又是经不起推敲。”[8]胡先生还说：“有些同志大约存在这么一种思想：好端端的一位文学理论大家，忽然又戴上一顶哲学家桂冠，心里就十分不自在。实际上文学家而兼哲学家(或史学家甚至科学家)有何不可。文学升华为理论，尤其是进入了哲学领域。人们的头脑多框框，看问题就容易僵化。再则是历来有人轻视《刘子》书，认为伪作，那么捧彦和的人更怕因此玷污了他。说空话不行，历史学者、考订学家重在提出证据来下判断。”[9]朱文民先生就是在这一场学术争鸣中加入并独立展开研究，费数年之功，深入考证、辨析而得出自己结论的。 朱文民先生是一位有执着追求和高度责任感的文史学者。他早年攻读历史专业，师从著名的历史学家王汝涛教授，专攻魏晋南北朝史和莒国史，后来又承担《山东省志·诸子名家志》之一《刘勰志》编撰课题，对刘勰生平、《文心雕龙》、《刘子》进行了深入研究。《刘勰传》就是他在编撰《刘勰志》的基础上完成的。在这之前，他已发表了《刘勰祖籍故里考辨》、《刘勰年谱考略》、《刘勰的佛教思想》、《中世纪杰出的思想家刘勰》、《慧震还乡与刘勰卒年》、《刘子作者考辨补证》等诸多成果，由此可知他撰著《刘勰传》的扎实功底。朱先生不尚浮华，好学深思，学风严谨。他勤于资料，精于考辨，弥论群言，钩深取极。朱先生的人品、学风，深得王汝涛教授爱接，被引为入室弟子。王教授《琅邪居诗稿·生平四友弟》诗四首之一《朱文民》云：“滔滔举世重实惠，君独埋头苦读书。莒史纷纭梳乱发，彦和家世探骊珠。业余治学庸人妒，带艺进修勇者儒。薪火琅邪传一脉，梨洲季野是师徒。”这足见王汝涛教授对朱文民先生的器重。 《刘勰传》包举刘勰一生而为之传，不仅对刘勰的家世、生平作了深入的研究与记述，而且对刘勰的哲学、政治、经济、兵学、文学、史学、社会生存和实践等各个领域的思想作了全面的研究与评价，可谓是真正的突破了“文刘”的视野而给予了“哲刘”的定位。《刘勰传》既兼采众长、淹贯各家，又不回辟争议，独立思考，小心求证，作出判断。此书内容丰富，资料翔实，虽然在分析和评价刘勰思想的某些具体提法上似亦可进一步商榷，但就总体而言是别开生面的。所以我深信：《刘勰传》的问世，对刘勰研究、《文心雕龙》研究、《刘子》研究都具有重大意义，也必将对以上研究的进一步深入，起积极推动的作用。 2005年7月16日酷暑中于沪上透风漏月室 注： [1]顾廷龙《敦煌遗书刘子残卷集录序》，《敦煌遗书刘子残卷集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页。 [2]张光年《〈文心雕龙〉88国际研讨会开幕词》，载《文心雕龙研究荟萃》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年版，第6页。 [3]胡道静《1986年3月23日致林其锬信》。 [4]程天祜《〈刘子〉作者辨》，载《文心雕龙学刊》第五辑，齐鲁书社1988年出版，第361 页。 [5]张光年《〈刘子集校〉值得一读1986年4月15日在〈文心雕龙〉学会第二届年会上 的讲话》，《文心雕龙学刊》第五辑，齐鲁书社1988年出版第3、第4页。 [6]顾廷龙《敦 煌遗书刘子残卷集录序》，《敦煌遗书刘子残卷集录》，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3～5页。 [7]户田浩 晓：《1986年7月25日致林其锬、陈凤金信》 [8]胡通静《1987年6月11日致林其锬、陈凤金信》。 [9]胡道静《1986年3月23日致林其锬信》 （林其锬，1935年生，现为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五缘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副会长。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刘子集校》、《敦煌遗书刘子残卷集录》、《敦煌遗书文心雕龙残卷集录》、《元至正本文心雕龙汇校》、《唐宋元文心雕龙集校合编》、《五缘文化概论》、《中国古代大同思想研究》、《秦汉经济思想史》、《中国近代经济思想史》等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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