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腾跃

上海本地人称呼祖母为阿奶。
        阿奶是正宗的上海人，三七年，日本人掼炸弹前，嫁到了现在的幸福路平武路旁的侯家宅当媳妇起，就没离开过此地。嫁的夫家家境殷实，有田有铺。后来，田卖给人家造了后来的兴国宾馆，买下了法华镇东镇的几家店面。
        日本赤佬打进来后，侯家宅紧邻法租界，周边聚集了大批的难民，难民中有交关人想要避到租界。迭个辰光的阿奶还是小媳妇，小媳妇的男人不在，小媳妇自说自话，将店铺的商品统统撤下，有些变作临时免费旅馆，有些改作施粥摊。架不住难民实在太多，没多少日脚，屋里大米吃完了，阿奶就叫当地人一道，绕开日本人的守卫，到租界买米。阿奶告诉我，当年她可以背一百斤大米跑得老快。看着阿奶瘦小的身躯，我无论如何不能把她和一百斤大米联系在一起。
        终于出事体了，日本赤佬来阿奶的店铺来捉人，捉的是一个瘦小的年轻人，讲伊是抗日份子。阿奶跟翻译官讲，迭个年轻人是表兄，南汇过来的，翻译官和年轻人一对话，他说的和她说的没有出入，觉得抓错了人。于是就走了。解放后，瘦瘦的年轻人变胖了，穿着军装、带着警卫，坐着吉普，特意从南京来看阿奶。从此，阿奶家多了一门亲戚。
        后来公私合营，阿奶拎得清，跟男人商量以后，将店铺捐献给国家，男人当经理拿国家工资，自家屋里留了一家老虎灶，老邻老舍谈山海经、汰浴也有个地方。再后来，文革开始了，阿奶家没有划上小业主，几个子女也没有成分影响进步，入团、入党、当领导。
        八几年，当地旧区改造，在就近过渡两年后阿奶回到原地，老虎灶早在文革中就没有了，阿奶要寻事情做。阿奶找出家中的石磨，天天磨豆浆，磨好烧熟，分送到自己小辈和邻舍家门口，阿奶也不敲门，她知道，小辈和邻舍工作辛苦，让他们多困一些。
      豆渣好派用场，阿奶在楼下空地挖个坑将豆渣发酵，然后当肥料种花，阿奶家的阳台花开得要比别家的红、别家的艳。别家向阿奶讨教经验，阿奶耐心传授，还会送上豆渣肥料。
      小区的交关居民认得阿奶，好多人还跟着阿奶学功夫，阿奶教的功夫叫松身功。看着阿奶八十多岁人还能直着双腿将手腕触底，将腿搁得老高，看到的莫不啧啧称奇。说是阿奶能过百岁。
      前年，阿奶有一阵日子没有磨豆浆了，阳台的花叶都不精神了，阿奶也不适意了，阿奶得的是恶毛病。
      住了一个礼拜医院，这是阿奶平生第一趟住医院。
      阿奶住了医院辰光，探望她的人木佬佬，满病房都充溢着花香。医院的小护士有些想知道，她是哪位首长的母亲。
      儿孙们争抢着为阿奶付住院费，阿奶晓得用掉好多钱，阿奶心里搭搭动。
      出院后看见阳台花草已经萎靡，阿奶交关不开心。
      夜饭是在大儿子屋里吃的，吃好饭，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子孙和老邻居来探望阿奶，阿奶觉着开心起来了。
      半夜两点多，阿奶起身，服侍她种的花草，做好这些事体，阿奶搬了个凳子，从她家住的高层阳台纵身跳下，瘦小的身躯在夜空里划下最后一道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