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巴尼奥斯（Ba?os）这小镇印象最深的是在这里遇到了一位南京人。那时正是2009年的4月27日，上午九点钟我们从二千八百多米高的首都基多（Quito）坐上往巴尼奥斯（Ba?os）的汽车，沿着安第斯山脉的棱线往东南方下来，三小时四十分钟的路程，从近三千米高度下到不足两千米。南边就是亚马逊丛林。不同的地势，不同的气温，不同的风情。一切与首都基多不再一样了。巴尼奥斯小镇只有1万多人，四面八方被通古拉瓦山(Tungurahua)围着。 温和湿润的环境里生长着繁茂的植物和悠然温和的一群人。小镇到处是瀑布。温泉倒不那么惹眼，虽然这小镇的名字Ba?os是温泉的意思。它却不是我们经验里那种人工化的高消费“度假圣地”。应该说，Ba?os是对整个小镇的形容，她是这个国家的温泉，或者说她是这山麓里的一道温泉。
如果不是遇到南京人，我也许不会因这个旖旎的小镇而想起南京，更不会去搞什么牵强的联系。虽然南京也温和，长江边绵长的梅雨季节到来时，那不温不火慢条斯理一连下个好几来月的细鸡丝面样的雨丝，把南京人养成了这梅雨一样的脾气。这种脾气的人通常恋家慵懒不好动，从南京街道上行人的脚步中就可看出来，那种与北京、上海、广州等街道上步履匆匆的快节奏迥然相反的懒洋洋就是江南和江南人的特色。他们追求安逸自在，心态平和安稳，是喜静的一群人。这样的人不愿意走南闯北，将漂泊看作辛苦和劳顿。
即使这热带雨林中的温泉小镇也是一个湿润的温和之地，在此见到南京人我还是有所诧异。北美也有南京来的投资移民，不过那种移民也是小动作的，他们在北美买房子学英语呆个几年拿到身份就回国。前提、过程和目的都不能太辛苦。北美和欧洲等发达国家也有南京的留学生，就算出来了也是同样的心态。
在中南美洲的这些小国家，你随便走一走遇到的华人，大多是从广州、福建等沿海地区一些小城镇、乡村出来的。他们从远古时代起就有漂流的传统，郑和的出现更增促助。沿海者的观念里，走出去才算本事。邻近他们的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缅甸、越南、泰国等地都成了他们的第二、三故乡。然后，他们走得越来越远。
中南美洲是他们的中转站，他们历尽千辛来到这些不比家乡发达多少的小地方，是为了有朝一日到美国去。他们在国内时生活于社会底层，为了脱贫致富过上更好的生活，人人肯于辛劳，不怕吃苦受累，哪怕被塞在船舱底度过漫长黑暗的海峡。离开家乡后，他们大多开饭馆，做小生意，然后再帮助家乡的人想方设法全部出国，在异地他乡重建原来的村落，他们逐渐把生意做大，把整个家乡搬到西半球，并以此为自豪。
我们在巴尼奥斯遇见的那南京人当时也正在开着餐馆。第一天我们到巴尼奥斯已过中午，找到旅馆放下行囊，又饿又累，吃些前夜在基多买的曲奇就出去闲逛。下午3点多，迎面看到一家中国餐馆，赶快进去找饭吃。店里静悄悄的，老板听到声音出来招呼。中国人相见开口就说中文。彼此问从哪来的，一听都从南京来，赶快改说南京话。他是一个四十多岁面相年青的男人，表情和体态鲜活生动，很像《西游记》里演孙猴子的六小龄童。并且，他能言善道，很有见识。我一边跟他聊天一边猜他从前的职业。
他是南京下关人。我说你怎么舍得出来？他说，你要是听说过XX企业，你就更要问这句话。但我不是老南京人，又住在离城北下关最远的城南，不知道他说的企业，没把这话接下去。只问他工作全辞了吗？他说全辞了。带了老婆小孩全家到这里来了。老婆就在店里，他说她不爱见生人，所以没出来。他说他老婆是典型的南京女子，长相小小的，个头、五官全都小一号。女儿在这里念大学，特别优秀，是学了西班牙语以后，通过西班牙语学的英语，将来想让她回国发展，教西班牙语前途大好，小语种在国内特别吃香。
他们一家在这小镇上呆得很滋润。他说南美最好的国家就是厄瓜多尔，一年四季风调雨顺，种什么长什么，物价低廉。这里办身份快，手续又简单。拿了绿卡就能享受各种福利待遇和大、中小学的免费教育。前几年，中国人一群一群地都到这儿来办身份，厄瓜多尔的身份很管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对厄瓜多尔免签证。去美国、欧洲、加拿大、澳洲哪都行。在南美洲更是想去哪去哪。厄瓜多尔人办美国签证百分百。中国还有人从这里申请移民香港和澳门。
现在不可以了吧？我说，厄瓜多尔对中国人已经很警惕，没有免签证了，还查得挺严，我的旅游签证都办得有点波折。他说就是，本来2008年2月份，厄瓜多尔总统科雷亚(Rafael Correa Delgado)和中国签了一份中厄双方的旅游免签证协议，结果门一开中国人哗一下子全跑来黑下不走了。主要是福建人最多，一船一船地来。第一批来的人落下不久，第二批差不多就把整个村子都带来了。厄瓜多尔的负担一重，赶快关大门。所以2009年一到，才对中国开了一年的免签就不免了。中国政府也没想到这么严重。主要是中国穷人太多么，看上去国家挺强盛，最高值和平均值都不落人后，厄瓜多尔要在经济上跟中国合作，就在政治上支持中国。这个免签证协议就是在这个条件下签订的。事实上厄瓜多尔对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都是免签证的，基本上能免的都免了。跟中国么，时候一到也就免了。但是门一开，你看从中国能跑出来多少穷人！就算跑出来的人占全中国总人口数的百分之零点几都不到，可是跑到厄瓜多尔就不一样了，这国家的总人口才1300多万，一下子来这么多中国穷人，占全国的总人口数就不是百分之几了！更不是百分之零点几了！其实中国政府限制中国人出境挺严的，就算中国和厄瓜多尔有了免签证协议，厄瓜多尔这边放你随便进来，中国那边也是卡着不随便放你出来，你护照上没有签证，边防就不放你出境。你想来厄瓜多尔得先办一个别的国家的签证，从别处再来厄瓜多尔。所以么，福建人哪理这一套！历来都是直接坐船往外跑，阿还能顾得上管你什么政策啊！
就是他们这一偷渡，真正想出来旅游的就困难了。对这一点，我有直接体会。这一路拿着中国护照，办签证处处不顺利。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巴拉圭，没有一处痛快签给我的，巴拉圭还把我给拒了。这南京人看着我说，你的身份到那哪哪哪去办。我说噢，我不办身份，只是来旅游的。他噢了一声。我说我的签证是在温哥华办的，那领馆的人在我的护照上写字就写了半小时，他还说忙得很，厄瓜多尔正在忙选举。我问他，厄瓜多尔阿是在选举啊？我们一路到处看到选举的海报。他说就是，正在选举。我问他选什么人？他说选总统，还有副总统、省长、市长，整个大选。这是个相当民主的国家。
看来你是很喜欢厄瓜多尔。你怎么知道这里的？怎么想起要到这里来的？他轻描淡写地说，这里有个朋友，介绍这里怎么怎么很好，考察考察也就来了。我笑起来，南京人的性格应该是考察考察最后还是没来。他也说，就是哎。问他这里的地震和火山喷发影响不到你们吗？他说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样子，火山三天两头地喷火，天晴的时候你眼看着那边山头的火山就冒白烟喷起来了。这还是小喷。大喷的时候事先都有预报，前阵子刚喷了一次，事前全镇的广播喇叭就讲这个事情，说让大家听警报，广播里模拟火山喷发时候发出的那种响声，我一听以为真的火山爆发了，拾缀起一些东西就冲出去了。等真喷了，那响声才大哩，屋子里的东西都哗哗地掉下来了，玻璃跟着往下掉，把我老婆吓（读“赫”音）死的了！眼看外面天上还往下掉东西，路都被毁了，差点她俩跑不出来！
听着他亲切的南京话，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厄瓜多尔的地理、历史、政治和经济，忽然觉得他这爱讲能讲善讲的口才更像北京人。北京人便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样子，且无论讲什么都是权威的神态和语气。于是我不得不承认，这方面我也深受北京的影响，这影响来自从前我在北京生活的五年。但他南京人的这方面又为什么会像北京人呢？这话便没有问，问出来像嘲笑人家能说善侃一样。如果是个北美的白人，你这样问，他会非常高兴。文化背景不同嘛。我想他一定长年呆在一个远离中国语言的环境里，除了家人和镇上一些讲闽南语的福建人及讲粤语的广东人，这些甚至比西班牙语还难以听懂的方言让他们失去了很多交流的机会。到此旅游且又光临他的小店的中国大陆客并不多，他在此憋闷得太久了，见到我们才如此滔滔不绝。
他又说起在他来到厄瓜多尔之前这国家的经济。事实上，他什么时候来到厄瓜多尔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以下这话是否来自他之口也记不太清了，估且先安在他头上吧。
他说当时被称作“厄尔尼诺”(El Nino)的气候反常现象带来连连暴雨，摧毁厄瓜多尔的农业生产，严重打击了老百姓的生计，出口业全面停顿，气油价格大幅度下跌。这国家的经济主要就依赖汽油的，汽油一不行了，整个就不行了。赶快向国际货币基金会求助，人家也答应援助，不过援助的条件很苛刻。每项交易都要向银行缴付百分之一用来增加商业成本。厄瓜多尔政府为了拯救破产的银行，拼命支付，国库一下子就空了。苏克雷币（Ecuadorian Sucre）开始大幅度贬值，国家经济这时候就面临着全盘崩溃。没办法，当时的总统马华德(President Jamil Mahuad)就提出用美元，又惹来全民上街示威，游行的人占领了国会大楼，逼得马华德辞了职。副总统诺沃亚（Gustavo NoboaBejarano）上来接任。他上来又能怎么样？经济已经崩塌了，推行美元是最后的办法了。最后厄瓜多尔终于放弃了苏克雷币。足足一个星期，所有银行关门，大部份商业活动瘫痪。这口气喘过来用了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一年时间还行哎，有的国家经受一次经济危机，大萧条一跟就是十几年。美国不是就有过么，日本，东南亚，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有过。中国更是。不过中国的情况复杂，近代几十年的落后不单纯是经济问题。
后来我知道，在厄瓜多尔对外讲授西班牙语的教材上都有关于本国的地理、历史、经济、政治和更多的文化介绍。但是从别处看到是一回事，从一个人的口里听到是另一回事。无论他说的是常识还是独见，他都给人留下了很聪慧很有见识的印象。
我们坐在他的饭店里长久地聊着，中途有个本地女人进来问是否招收服务员，这老板谢绝了。他说，本地人不好招，用起来不顺手，钱给少了就去告你。中国人好用吗？中国人出来开饭店几乎都给自己干。
我们在南京人的这家店里要了4美元多一点的炒饭、啤酒和小可乐，最后他免去零头只收了4美元。这在非中国人的地方是不会有的事情。不但不会有，还得按习俗给小费。我们一直坐下来神侃。他的饭炒得其实一般，只是因为给中国人做，就“去南美化”了，饭里没放炸薯条或煮土豆，也没有粥不粥、汤不汤的一碗附加物。很单纯的中国炒法。端上桌来，觉得他在“去南美化”这一点上很用心。炒饭的品相跟南美其他中国人做的却一样，只有酱油色，饭里一些虾仁一些肉粒，不见绿色。黑乎乎的一盘子。刚吃前几口，觉得还行，夸了他几句，说这饭还算像中国人炒的。他说是个中国人都会炒饭。后来越吃越咸，边吃边喝完了两杯啤酒，一瓶可乐也喝完了，我就说要去接自来水喝。在南北美洲大部分国家和地区都喝冷水。北美的自来水可以直接饮用，南美的饭店都卖矿泉水和饮料，没人提供给你免费的开水喝。但这位南京老板快速地进去拿了个小热水瓶出来给我们。国内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连喝三四杯，热水瓶见底了。问他中国人怎么出来都不会做饭了？在国内没见谁往炒饭里面放炸薯条、白水煮土豆之类的。他说没办法，出来了就得适应当地人的习惯。巴尼奥斯的中国人刚开始有一阵子联合起来在整个一条街上搞大排档，一个星期就搞不下去了，赔得厉害。我们自己觉得好，人家没人吃得习惯。中国的办法到这里不适合。
他送我们走出他的餐馆，很干净外观很好的餐馆。他告诉我们从哪上山去看哪些景观。这天漫山大雾，是看不见火山了。连续几天都将如此。这地势就是这样，云雾满山的时候多，大晴的时候少。他说了厄瓜多尔的许多景观，尤其从巴尼奥斯到基多的一路，高高低低的全是山，在高处看山，山山都一样，一览众山小，突然看到皮钦查（Pichincha），哎呀真是壮观！他还说了一些被我们漏掉了的景观。他还推荐了一些去丛林、大瀑布的方法。他说好好玩，有空再来。
我们回路上看了几家旅行社的图片，问了一些资讯，准备先上山去看瀑布、火山。然后就受了刺激似的到超市买了一大袋方便面，买了当地的白菜和纹肉，回旅馆直奔顶楼的厨房。准备以后的几天就用这个厨房自己动手煮面了。
夜里到帕斯塔萨河（Rio Pastaza）的桥边去看看。天下起小雨。那细丝丝的雨，很像南京的雨。不知这一家南京人如果在基多生活会是什么样，遇到饥饿的小偷和劫匪，会不会还是那样对厄瓜多尔赞不绝口。我想大概还是会的吧。后来我们直到离开没再去过南京人的店里。其实很想再去坐坐，也遗憾没有留下他的电子邮箱地址。后来我总想再听他讲讲厄瓜多尔。不是讲常识，是他们生活在那里的体会。更多的，生活细节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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