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城”与“花都”

   一，大山里的魔咒

麦德林(Medellin)真正的发音是“麦德印”，西班牙语中两L连用发y音。这本是西班牙一位伯爵的名字。

与波哥大一样，麦德林是安第斯山里的一座城市。城市里的人的脾气，许多事情的发生，都与安第斯山密切相关。

   安第斯山脉（Andes）从南美洲最南端一直绵延到最北面，由智利、玻利维亚、秘鲁曲线向北行进，出厄瓜多尔进哥伦比亚，到哥伦比亚境内忽如闪电分岔，直将三指之手最后伸进加勒比海岸，又像收不住延伸的惯势再生一指，继续穿过委内瑞拉，戳向太平洋海岸。
   这长长一道山脉隔开了西太平洋沿岸与加北勒比海沿岸的两片海边陆地。也隔开了这两片海边陆地与东部的大片平原低地。
   哥伦比亚这南美洲第二人口大国的五分之四人口就居住在安第斯山里。他们把自己的神灵安置在山里，然后去守护安置在山里的神灵。就像我们从前把信念圈置在一片领土，然后守住被自己圈定的信念。在山里住得越久就越恋山，越有山的脾气，越以己为山，以山为己，越不接受海。马尔克斯塑造的那个孤独的马贡多小镇，和小镇上的人们就这样地生活了一百年。
   作家的故乡阿拉塔卡小镇在这片大陆上的北加勒比海边，被安第斯的东部和西部山脉将它与西太平洋沿岸和东部平原隔开。我曾提出过到马尔克斯的故乡去看看马贡多小镇的原型阿拉卡塔卡，七节反对，说那小镇太小，从来没被哪个旅行者提起过，那么多由前辈旅行家推举出来的名胜精华还看不过来呢，哪里轮得到阿拉卡塔卡。于是我越发多体会到那小镇的孤独了。它太普通太不起眼，若不是马尔克斯的小说把一些读者引向这里，大概没有哪个不相干的外人会千里迢迢专门找它。《百年孤独》历代的读者们从世界各地而来，打听着“马贡多”在哪？就这样给小镇上的人带来灵感，他们在镇口竖起马尔克斯的大幅画像，还想把阿拉塔卡塔改名“马贡多”。这恍如在茫茫人海中一个人的命运。
   我们也就更多地由此去感受这安第斯山脉和住在山里的人，被山隔开在几处，与山那边再也不会相同的环境与情感。
   哥伦比亚境内那闪电分岔一样分出的三座支脉，分别由第一、第二、第三大城市波哥大、麦德林、卡利（Cáli）各占一脉。
    

   从波哥大去往麦德林（Medellín），要从东部山脉2600米高的山顶下来，再爬上中部山脉去，往北由东面山坡上到山顶再下到西面坡。麦德林就在中部山脉西坡1500米高的山腰处。从波哥大到麦德林，直线不过300公里，却要经过下山、上山再下山的过程，汽车载着你爬坡下坡，穿行攀越最快的山路，至少也要10小时。
   我们的长途汽车晚上九点四十分离开波哥大(Bogotá)，在山路上颠了一整夜。将近午夜12点时，我起来上厕所，车在剧烈晃动中，几乎没办法从坐椅上站起来。好容易站起挤到过道，手扶过道两边的一个个坐椅，一步一晃地挪到厕所门前，竟然老半天打不开门，只好喊半睡中的七节过来帮忙。我进去了，他在外面站着，防止我再出不来。进去果然出不来，且站不稳，人在小小的空间里面像一件衣服在洗衣机里被摇来甩去。勉强用完厕所，大难临头似地拍打着厕所门。七节在外面把门打开了，他困盹不堪地发着牢骚，说你真会挑时机，山路颠成这样你却上厕所。坐回座位上我立刻感到头晕恶心，强忍着并按紧虎口，不一会终于呕上来一大口，却没处吐，鼓着腮帮子到处找可吐的东西。七节听到声音慌忙起身把后座的一个垃圾袋拽过来给我，我立刻就吐进去了。他又从身后的一个座椅上拽了一个垃圾袋过来给我备用。
   终于开进休息站，车在凌晨停靠一处平地，司机和所有人下车休息，吃东西。许多露天餐馆，这地方是各巴士司机的固定用餐点，司机直接走进去吃饭或喝咖啡。其他乘客就在周围走走逛逛，上厕所，买点零食，或坐下来透气。车下很热，从车上的冷气中走出来，尤其感到湿热难耐。我们穿的是专为应付冷天和冷气空调的厚衣服。我大吐一气从车上下来，坐在一张木长凳子上天旋地转，仍是阵阵恶心感。我沿着服务站从这头走到那头，看看有什么酸酸的东西或药片可以止吐。我不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帕索了，钱由七节掌握着。他坐在车头前的高台上，有时也走动到其他不知哪里的地方。待看到他的身影，我说可以买几块糖吗？止吐。他说糖有用吗？我说大叔小时候怕考试，一考试就紧张想吐，爷爷每到考试就买糖给他，他含着糖块考试就不吐了。七节听完摇摇头，不信这功效。过一会儿，七节遛一圈又回来了，手心里托着几颗彩色的糖豆。我抓过来，问你跟谁要了几个糖豆。他说买的。在一个自动售货机上投币买的，从身上仅剩的3000多帕索里拿出200买到这几颗糖豆。他说也不知道是软的还是硬的。我说这是泡泡糖。他恍然噢了一声，以前不知道。在旁边当地人的好奇注视下我放进嘴里两颗，其它的托在手心里，有点化了。我嚼着嚼着，上车，睡着了，醒来发现泡泡糖咬在靠近喉咙的牙齿上，于是吐出来丢进袋子里。早晨7点钟，车到麦德林长途车站了。
   这个海拔只有1500米的城市，气温比波哥大（Bogotá）高个八、九度。空气暖，植物旺，能养住娇贵的兰花，这城市于是有了“春城”、“花都”的美誉。在南美洲，许多国家和城市的天气都与纬度无关，与海拔高度有关。城镇规模与交通便利与否无关，与所在山谷大小有关。这片大陆上的许多人许多事都深深地依赖着安第斯山，受这山脉的左右。应该说，他们中，许多人的性格、思维、价值取向，都是这大山给予的。
   哥伦比亚是咖啡、绿宝石、和毒品的故乡。这三种给哥伦比亚带来突出财富也带来异常灾祸的特产，都与安第斯山关系紧密，或者说都由安第斯山脉决定着。远者已去，西班牙时代的事可不再提起。近者那个刚刚使麦德林脱离梦魇的卡特尔(Cartel)毒品集团，它的产生也不无缘无故。他们靠山养大，从山里崛起，曾经多年为哥伦比亚带来巨额财富，也使哥伦比亚长年沉陷恐怖绑架和凶杀的噩梦。麦德林市作为“毒品王朝”的中心，不可避免地成为各种暴力冲突的漩涡，成为“世界上最暴力的城市”。治安状况最恶劣的九十年代初，这里每年有6000余人死于凶杀，猖獗的恐怖活动把这个“花都”变成又一个战场，鲜血洒满麦德林的大街小巷。
   麦德林有两个很有名的埃斯科巴（Escobar），一个是巴勃罗·埃斯科巴（PabloEscobar），一个是安德烈斯·埃斯科巴（Andres Escobar）。前者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毒枭，后者是1994年在美国举办的世界杯球赛中哥伦比亚国家队的后卫，与美国的预赛中，他将球踢进自己的球门，接下来哥伦比亚输了。有人曾劝埃斯科巴避避难吧，不要回到麦德林，他还是回去了，结果在麦德林街头被自己人击毙。

   这“中奖”一样降临在麦德林头上的大福也好，大祸也好，当年事件中的人谁顾得上想一下这全都是父亲一样的安第斯山脉所赐予的呢。当它给予你的好处太多的时候，事实上也就让你距离灾祸不远了。
   安第斯是座神山，他多少年地提供给附着于他的人以物质食粮，也多少年地提供给附着于他的人以精神食粮。一片小小的古柯（Coca）叶，安第斯山父亲腋窝下的一根汗毛，居然使寄生在这腋毛丛中的哥伦比亚人不仅丰衣足食，还越过安居乐业的经纬，直捣众生与世界。它成为风靡毒品网络市场的“白色魔鬼”可卡因（Cocaine）。
   古柯就是安第斯山里最常见的一种野生植物。它生性喜好潮湿，是热带山地里的常绿灌木。温暖湿润的中部、北部山脉正是滋养它的温床。古柯椭圆形两头尖的小叶片沿枝干对生，叶片成熟后开始变脆，于是到了采摘时节。在安第斯山脉的崇山峻岭中，密集的古柯灌木丛自然蔓延四处分布，漫山遍野。古代印第安人世世代代嚼这古柯叶。他们腹中的饥饿感、不适感悄悄消失。千百年来，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人称它为“上帝的圣草”。

   由古柯叶中提炼出的古柯碱，吸入多了就兴奋、激动、没有饥饿、精力十足，然后跌入沮丧。只好再用更多的古柯碱来逃离这沮丧感。像其它毒品一样，有毒瘾后再戒除就又堕入心情低落、焦虑和神经紧张里，随后一段疲劳期，让人长时间睡眠。不同剂量的古柯碱将人带入各种神经性、行为性的昏沉感、头痛、行动困难、焦虑、失眠、沮丧、幻觉等状况之中。然后血压大幅上升导致脑部出血，脑血管损害造成中风。古柯碱过量造成呼吸困难与心脏病，从而致死。
   曾经，弗洛伊德(FreudSigmund)这位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推荐用古柯碱代替使人上瘾的酒精与吗啡，结果许多病人反而对古柯碱上瘾了。
   可口可乐（Coca-Cola）早期的配料就写在它的名字里。Coca就是古柯，Cola是功效类似于古柯的一种坚果，非洲热带的土著居民也在嘴里嚼它，用以减轻疲劳、产生兴奋。它的主要成分是咖啡碱(Caffeine)，含量比咖啡种子高，还有可可碱(Theobromine)等。它还可做红色染料。后来可口可乐排除了古柯碱配方，仍保留了Cola.到2009年，被可口可乐废除近200年的古柯碱配方，据说又被红牛饮料（RedBul lEnergy Drink）悄悄使用了。
   盘踞在麦德林那个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毒品集团覆灭后，有人解析说：麦德林市之所以成为可卡因之都，是有其理由的。第一，麦德林位于哥伦比亚西北，航空交通非常便利；第二，这个城市四周被连绵的山脉包围，为地下可卡因工厂提供了极好的掩护；第三，麦德林传统上是个工业城市，因此很容易取得提炼可卡因所需的化学药品；第四，70年代维系麦德林经济命脉的纺织工业不景气，使数以千计年轻人流落街头，其中许多人被贩毒集团吸收，成为贩运毒品的人或打手。

麦德林最大的毒枭死了，有人说他越狱后被警察击毙在街头，有人说是他在警察开枪前自杀了。来自民间的传言，这是一个“梁山好汉”式的人物，劫富济贫，杀的都是阻碍他的官员和警察。他是从贫民区走出来的人，又从贫民区提携过许多人给他做事，贩毒或当打手，解决了大量贫民的就业问题。当他手下的人在斗争中死去，这死者的家人便受到他的全面照顾。所以民间很多人都在纪念他。

    如今，这个集团破灭后，麦德林市政府打出口号，让过去的“杀人城”成为“教育之城”、“文学之都”。只是，有人还在问，那些被哥伦比亚政府保护在自己国土上服刑的昔日毒品头目们，有朝一日出来会不会让一切卷土重来？
      
   二，膨胀的欲望，瘦瘪的体形
   从我们的住处到市中心很近，走两站就到圣安东尼奥中心站了。高架地铁连接着北城的贫民窟圣多明戈（SantoDomingo）和都市化的高尚住宅区南城伊塔圭（Itagüí）。一条麦德林河（RioMedellín）相伴在地铁旁，从南流向北。这河是城市的最低处，东西两边全是山坡。人们就生活在这两边的山坡上。麦德林，这安蒂奥基亚省(Antioquia)的首府，是哥伦比亚唯一有地铁的一个城市。从前它是金、银等矿产区。如今，由那个覆灭的毒品王朝一度带来的辉煌与繁荣仍在。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也在。市中心还能看到一些树上贴着失踪妇女儿童的照片，他们大多被绑架去了。与涂着脸谱站在树边垃圾筒旁的人看起来，竟然颇有相通之处。都有些失落了的东西。

   我们走在市中心商业区。七节被一家店里挂着“全部700块钱”的牌子吸引过去，买了一个tamale，香蕉叶包着的东西。那东西在波哥大就见过，好几天里都在好奇那叶子里面包的是什么。打开，都是黄色玉米面拌碎肉、腌豆角，还有炸面筋条之类的东西。又送了两个白色玉米饼和一个煮土豆。并不是700帕索，应该是三千多吧。一杯我们自以为椰汁的白色饮料，也在一两千的样子。哥伦比亚的接杯饮料，大多果汁含面糊。700块钱是店里的厕所，不知怎么样使用它才能够“全部700块”。
   就是这些类似的状况累加起来，使得七节有了“南美厕所后遗症”。在贝里奥公园地铁站附近的路边有男女两座蓝色的移动厕所（Ba?osGratis），不光免费，门口还坐着一位发纸巾的妇女。我从她面前走过，她将一叠不错的纸巾递给我。我接过来就进厕所了。虽然厕所门上写着免费，七节还是在外面紧张地说，都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要钱，就乱拿人家的纸。我出来后他又说，以后不能乱拿人家的纸，厕所免费不代表纸也免费。
   在这远离中国的麦德林大街上，也有不少东西是可以带我回中国的，比如一些汉字窗帘，一排缝纫店里的古老缝纫机，两根麦芽棉花糖，不仅带来与从前中国久违了的熟悉气息，也唤回了不少童年的记忆。那时我住在比麦德林北城还穷的小街小巷，破烂换钱换来一根麦根糖就是那一天全部的快乐。
   在麦德林这座城市，以肥胖为主题为描绘风格的艺术家费尔南多·波特罗（FernandoBotero）曾经就住在这城市最贫穷的一个角落。像哥伦比亚的许多孩子一样，四岁那年，父亲便离他远去。单身母亲带着他，走过长长一段极度痛苦挣扎的岁月。那是个以金钱衡量人的成功与否的社会，他从小在体会富贵与贫穷的差别中长大。那也是一个传统文化习俗很重很严格不容更改的社会，男人们必须穿着正统，礼服、领带、帽子在日常装扮中必不可少。女性在人前必须温文尔雅。儿童也要彬彬有礼，听话守纪律。这些来自阶级和礼俗的冲撞直接冲撞进他后来的画作里。
   现在，麦德林繁华的市中心，省博物馆(Museo de Antioquia)门前，以波特罗的名字命名的广场（Plaza deBotero）上，到处坐卧着波特罗塑造的丰乳肥臀人物塑像和动物塑像。那臃塞的胀鼓鼓的体形，和艺术家曾经置身的过度瘦瘪的社会角落、千般挤压过的社会礼俗，两相对照，冲撞剧烈。波特罗曾说他画的不是胖子。那是什么呢？是欲望，过分夸张和膨胀后的欲望。是水肿，是超过了自身负荷、城市负荷、世界承受极限的病态肿胀。它像一种警告，汽球吹大到极限失去张力，若不设法消肿，下一秒钟便将胀破进入残碎败局。或者，它也是一种自由发展的理想状态。没有节制没有约束的生长本来就是一种奔放美态。肥硕的大乳和高臀是儿童时代的极乐园，也是终生的良港。

   波特罗广场向东，穿过头顶南北向的高架地铁，再向北经过一片摆在高铁下面农贸市场，走到卡拉卡斯街（Caracas），东边就是玻利瓦公园（Parquede Bolovar）的南口，北口在玻利维亚（Bolivia）路上。
   在南美洲，北部国家和城市，几乎每一地都有以玻利瓦命名的广场和公园。南部国家和城市，几乎每一地都有以圣·马丁（José de SanMartín）命名的广场和公园。到了中心部位，西班牙在南美洲总督府所在地秘鲁，于是南北两位民族英雄会谈，瓜亚基（Guayaquil）密谈结束，已被圣马丁解放的秘鲁从此一分为二，分立出一个以玻利瓦名字为名的国家玻利维亚。
   麦德林玻利瓦公园的玻利瓦塑像，人是骑在马上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手垂在马肚子边，头也是微微向右低俯，那是胜利后进城走在百姓中间的样子。与波哥大玻利瓦广场上站着的那座雕像一样，都不见张扬。

   玻利瓦雕像旁，是号称世界第三大红砖建筑的天主教堂。我们坐在玻利瓦公园里休息，七节还是喝tinto，这里只要250帕索。卖tinto的人提着壳在公园里走动着，卖零食、香烟的人也推个小车在公园里走动着。七节问香烟，200帕索一支。他笑着看我，想吸。我说别吸了。
   两个年青人在一群人中间推推搡搡地进了小公园这片被矮树圈起的休息处，他们动手推搡几下，其中一个往前走了，另一个弯腰从鞋里抽出一把匕首来就去追。前面那个犹豫地回身站一下，赶快转身又跑，冲开挡在面前的另外两个年青人。好在后面追的人也并不执著，追追停停的，被追的人就走远了，边走边回头看。那后面的又想追，前面被追的就远远冲他摊开两手，摆两下，不愿恋战。一场看似要流血的街头斗殴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七节说，我们离开这里后，就去了妓女一条街，就看到了被我一直误认为在波哥大看到的高乳大臀美女子。现在想来，她们在这儿果然有道理。
   晚上回旅馆后，一对法国恋人也从外面回来了，说他们昨天在市区被一个人用刀比着跟他们要钱，他们吼着滚开，那拿刀子要钱的竟然也就走了。
   
   三，从城南到城北还需多少年
   从市中心乘上地铁，可以从北向南、从南向北地来回观光。地铁是地上的，高高架起很适合对这城市来一趟总览。我们就是乘着地铁南北两头都浏览了一遍，然后在北边的圣多明戈（SantoDomingo）贫民区下来了，从地铁出来不需出站，原地换索道上山，1500帕索一张的通票包括在内。这是麦德林那场延续了几十年的噩梦结束后，政府做出的一项英明决策。他们在过去三年半的时间里，投入大约相当于8000万欧元的资金，建起学校、体育馆、医院、图书馆，也对平民的房屋进行了改造和基础设施的修缮。全长两千多米的索道高高地悬在这个社区头顶，从山顶一直连接到山脚的地铁站。这缆车的主要用途不是观光，是为方便这山上20多万低收入居民日常出行的。连接着地铁的缆车是他们的主要交通工具。15年前，圣多明戈是麦德林最危险的地方，频发的恶性犯罪事件使这里一度成为普通市民的禁地。长长多少年，这里警察都不敢来。以致于即使现在，许多本国游客、外国游客也多是乘着缆车在空中看看，一站又一站地看下去，而后原地返回，不下缆车，不出站。

   我们也吊在空中的缆车里一站一站清清楚楚地看完了从山下到山顶整片山坡上的贫民社区。仍能从那被修缮过的房屋和墙头上看出这里人们生活的艰辛与不易。现在如此，过去就更难想象。我们在最后一站从缆车上下来，在徒峭的山顶社区街道上到处游逛。下坡便有些收不住脚要直冲下去的样子。路边有个现榨现卖柠檬甘蔗汁的，1500帕索一杯。我们喝着甘蔗汁沿山坡走上去，社区一面墙壁上还有反对暴力绑架的宣传画。
   走进2006年建成的图书馆。那是那个区域里最大最显眼的建筑物，黑色的，远看像两座大岩石。站在图书馆顶层俯瞰麦德林这座山谷城市，看地铁、麦德林河在两座山的夹缝里延伸、流淌。两山之间，南城还算宽阔，有闹市、广场和商业区，一路到北城，就狭窄到只剩一条水沟了。水沟里的水浑浊地流淌，垃圾就在里面和岸边，有流浪汉在水沟边洗澡，铺展开那些流浪的家什。这条水沟便是著名的麦德林河。它贯穿整个城市，将城市分成东西两半边。麦德林河水穿城而过，向北流淌。它是安第斯西部和中部山脉间考卡河（RíoCauca）的一条支流，与中部和东部山脉间的马格达莱纳河（RíoMagdalena）同是哥伦比亚的母亲河，它们都从南向北流，流进加勒比海之前两河汇合。

   麦德林北城的房屋和人家，被这地势逼到河两岸的山坡上去了，从山脚到山顶全是民居。红砖房子漫山遍野，满满当当，家家紧挨，拥挤着，因天热又都敞着门窗。
   我们从山坡的各条路上走过，家家的窗子里都有眼睛在看，明着看的，偷偷看的。他们看我们的眼光，就像中国大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从家里涌出来围观突然出现的外国人。现在，这片山坡上的人家，有些人就坐在家门口和路边冲我们打招呼，喊着Hola（你好），我们也冲他们喊着Hola（音：欧拉）。看我们拍照，他们争抢着进我们的镜头，又问能不能把照片拿出来？拿不出来，他们有点失望。我们走着，他们在身后喊着Chino（男中国人）！China（女中国人）！Chi，发音相当于汉语拼音的qi.
   我们穿街走巷，穿林子过桥跃水地来到远远望见就想过来的那片绿色足球场。草地很好，绒绒的韩国进口草，一些大孩子和小孩子各占一半场地在各自踢球。球场在半山腰，一片悬崖下。它的高处低处都有人家，密密的人家。看上去球场像在人家的房顶上。我们在球场外拍照，在有狗屎的一棵香蕉树下拍照。树上挂着几把绿香蕉。球场里的孩子们看到我们拍照，疯狂叫喊着，球也不踢了，在我们的镜头前摆姿势，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从远处跑过来挤进镜头里，欢闹着，雀跃着，好像生活一下子有了新鲜和刺激。他们邀请我们进球场里面去。我们绕过围着球场的高大铁丝护网到另一头有门的地方，他们从里面奔过去，立刻就帮我们把门打开了。我们进入他们欢乐的包围圈，也进入了他们的诡计。
   他们围着我热闹地拍照，把我围在正中央，一个个的孩子往上跳着堆上彼此的身体，叠罗架汉地抢镜头，我像个受欢迎的孩子王。我在他们的“拥戴”中，一个又一个欢笑热闹的场面定格成为照片。当时觉得这真是珍贵。他们要求七节把相机给我。七节便给我了。我为他们拍照。他们也兴高采烈地照了。不一会又都围着我，要从我的手上拿下相机。我于是翻刚刚拍下的照片给他们看，他们还是想要相机。再给他们照，他们不肯照了，拍打我腿上的两个裤口袋喊着dinero（钱）。我略显诧异地看着他们，他们继续拍打我的口袋。这么大的一群人，得给多少钱算够呀。我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红牡丹》里一个场面：从小跟师傅学艺卖艺的红牡丹，在街头被一个小叫化子拦住，说可怜可怜给点钱吧。贫苦人家出身的红牡丹犹豫地看着那只长长伸在她胸前的小手，于是掏出贴身的手帕，打开包在里面的一些铜板，放一个在那小手心里。她刚要收起手帕，呼地一下围来了一大群小叫化子，全部长长地伸着手臂在她面前。她只好重新打开手帕，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放在那些伸向她的手心。围她的人越来越多了，拿到钱的也并没有离开，依然围着她，大家拥挤着。最后，她的手帕里一个铜板也没有了，伸在她面前的手心还是那么多。红牡丹眼里含泪，冲孩子们摇头。
   这是一个不将所有钱散发干净就走不了的场面，很明显的，你面对的不仅是给钱，还有给得公平与否。拿不到钱的最后要对你质问，多拿钱的也不会因感激而帮你平衡局面控制场面。你只会身陷圂囵。这时候，我再一次像以前许多时候感到的那样，一旦你成为一群人的统领，你的眼前便总有拥戴你的假象，而你在这受拥戴的假象中，无论怎么做都不会令人满意。谁让你在他们的眼里是强势者呢。这就是将你推上世界统领者位置的一场模拟体验。当你混迹于大众的时候，你和身边的千百万大众一样，永不会对世界的统治者满意，永远认为自己到那位置会比他做得好。

   理解就是这样产生的。然后想办法给自己解围。解围就是装傻。我装作听不懂他们的话，走到被他们隔出很远的七节那里，把相机递给七节。七节也正在他们面前装傻。其实，他们拍打我的口袋的时候，口袋里正好有一枚硬币。但我不能拿出来，只有一枚硬币你不知道该给谁。此时拿出来比不拿出来要糟糕得多。看我不拿钱出来，一个强壮的高个子男孩最后喊要钱喊得眼睛乜斜，态度也变冲了，另一个文气清秀的男孩冲他说了一句话，立刻引得高个子要对他动手。我用汉语跟七节说，我们快走吧。七节应着，装出依然愉快的样子与他们踢球，继续对他们拍照，对球场另一边的大孩子们拍照。那些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也愉快地站在一起对着镜头摆姿势，却没有像小孩子们一样喊要钱。大孩子们拍完了照，小孩子们继续要着钱，跟在我们的身前身后走出球场。你装听不懂，他们也有办法，有人掏出一个硬币告诉我，monedo就是这个。我只好说nodinero（没钱）。他们继续跟着我们走。
   七节若无其事地到处拍风景，让我站到某处给我拍照。七拐八拐的，我们终于远离那个球场了，像是一场逃离，略有一点紧张。下山进了地铁，有点放心了。回到市中心，看到商业区的高楼大厦，从地铁出来换出租车，4000帕索到长途汽车南站，买两张去西部山脉上的第三大城卡利的车票。车是夜里11点的。下中部山脉再上西部山脉，路上有8小时。这回，无论现金还是信用卡结帐都是3.5万帕索。南站的厕所比波哥大长途车站的厕所便宜了一倍，300帕索。没进去，不知道里面什么样。从南城走的一路，中产阶级一族住的现代化住宅高高耸起来，南站旁的机场在黄昏时分被安第斯山上人家渐渐亮起来的灯光映照出一片淡蓝中有杏红和绿宝石色的微光。
   再对比这一南一北，差别真是非同一般。那悬殊远超过了波哥大的城南和城北。在市中心上班的人，下班后是往城南走还是往城北走，一个转身就说明了一切。想那城北生长的孩子，显然最大的梦想就是搬到城南去住。

   乘公交车回来，到家乐福超市附近下车，去用信用卡买吃的。那被中国人一度坚决抵制的家乐福超市，我们出来到了南美就是一场大翻过，到处找它。只因为缺少现金又无处兑换的时候，家乐福接受信用卡，免去你不少烦恼。坐在那超市里，还吃了一份号称是中国的炒饭。比在波哥大遇到的那家广东人做得好吃多了。炒饭里有碎肉和炸面筋条类的东西。又给了一个煮土豆，一份土豆块沙拉。吃完我们在超市里魔症似的到处找方便面，好容易找到了。然后买一小颗白菜，一片水晶肴肉和一个黄色的仙人掌果。这最后一样东西总算让我走出中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