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新唐书》记载，唐德宗贞元年间出了一位奇女子，名叫牛应贞，她是文士牛肃的女儿，长大后嫁给了弘农人杨高源。牛应贞自幼就极为聪明，有过目不忘，经耳成诵的本领，被乡人称为女神童。她十三岁就能背诵佛经三百卷，以及儒家经典一百卷。
牛应贞小时候从来没读过《左传》，牛肃正打算教她，没想到有一天晚上，牛应贞睡觉时说起了梦话，牛肃仔细一听，她竟然在背诵《春秋左氏传》！从“鲁惠公元妃孟子卒”开始，一直背到“智伯贪而复，故韩魏反而丧之”为止，把这三十卷书一字不漏地背诵了一遍，背诵的时候，好像有人在一字一句地教她。牛肃深感惊异，就想叫醒她问问原因，可是怎么也叫不醒，直到背诵完毕才终于醒了过来。牛肃赶紧问她为什么会这样，牛应贞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部典籍却已经牢牢地记在心中，终生也没有忘记。此后牛应贞晚上睡觉时，总能梦到自己吞食各种门类的书籍，每次都能吞下几十卷，醒来后便能全部背诵下来，这样的梦前前后后不知做了有多少次。时间一长，她从梦中学到了大量的知识，写出了许多优秀的文章。
牛应贞嫁给杨高源之后，每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在梦中与人讨论学问，涉及的范围非常广博，穷极儒、释、道三教的精微至理。杨高源从她的梦话中听到，与她交谈辩论的人都是古代的大文豪，有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三国时代玄学创始人王弼、西晋末年玄学清谈领袖王衍、西晋文学书法名家陆机等等，每次辩论牛应贞都能应对自如侃侃而谈，丝毫不落下风。后来有人收集到牛应贞写的一篇《魍魉问影赋》，原文如下：
其序曰：庚辰岁，予婴沉痛之疾，不起者十旬。毁顿精神，赢悴形体。药物救疗，有加无瘳。感庄子有魍魉责影之义，故假之为赋，庶解疾焉。
魍魉问于予影曰：君英达之人，聪明之子，学包六艺，文兼百氏，赜道家之秘言，探释部之幽旨；既虔恭于中馈，又希慕于前史；不矫枉以干名，不毁物而成已。伊淑德之如此，即精神之足恃。何故赢厥姿貌，沮其精神，烦冤枕席，憔悴衣巾。子惟形兮是寄，形与子兮相亲。何不诲之以崇德，而教之以自伦。异莱妻之乐道，殊鸿妇之安贫。岂痼疾而无生赖，将微贱而欲忘身。今节变岁移，腊终春首。照晴光于郊甸，动暄气于梅柳。水解冻而绕轩，风扇和而入牖。固可蠲忧释疾，怡神养寿。何默尔无营，自贻伊咎。仆于是勃然而应曰：子居于无人之域，游乎魑魅之乡。形既图于夏鼎，名又著于蒙庄。何所见之不博，何所谈之不长。夫影依日而生，像因人而见。岂言谈之足晓，何节物之能辨。随晦明以兴灭，逐形骸以迁变。以愚夫畏影，而蒙鄙之性以彰；智者视阴，而迟暮之心可见。伊美恶兮由己，影何辜而遇谴。且予闻至道之精窈兮冥，至道之极昏兮默。达人委性命之修短，君子任时运之通塞。悔吝不能缠，荣耀不能惑。丧之不以为丧，得之不以为得。君子何乃怒予之不赏芳春，责予之不贵华饰。且吾之秉操，奚子智之能测。言未卒，魍魉惕然而惊，叹而起曰：仆生于绝域之外，长于荒遐之境，未晓智者之处身，是以造君而问影。既谈玄之至妙，请终身以藏屏。
序文的大意是：庚辰那年，我得了重病，卧床不起长达百日，病痛折磨得我精神萎靡消沉，身体瘦弱憔悴。使用药物治疗后，病痛却有增无减。有感于《庄子》中有魍魉问影的故事，因此写成《魍魉问影赋》，希望借此集中注意力，或许能够解除一些病痛。
正文的大意是：魍魉问我的影子道：“你是个杰出聪明的人，学问囊括六艺，文章兼通百家，精通道家的秘言，深谙佛教的幽旨；既虔诚地恭守为妇之道，又希望弄懂历代治国的道理；不批评前人的错误来博取名声，不毁坏已有的学说来显露自己。你贤淑美德到了如此地步，足可以以此保养精神，为什么却这样面容憔悴精神沮丧，以至于烦恼地躺在枕席之上，凋零在衣巾之中呢？做为影子，你只能寄身于形骸，形骸与你相依相亲。你何不教她崇尚德性，享受自己的天伦之乐，不学老莱子之妻那样乐道，也不学梁鸿之妻那样安贫呢？怎么能因为疾病缠身就想轻生，因为地位微贱就想死亡呢？现在季节变换，冬天结束春天开始，天气晴朗，阳光布满了郊野，温暖的空气摇动着梅树和柳树，冰雪解冻成了春水，围绕着房屋潺潺流淌，微风和煦，轻轻地从窗户吹进。所有这些都能解除忧愁减轻病痛，愉悦精神益寿延年。你为什么沉默不语，什么也不做，看着形骸受苦却自得其乐呢？”
我听到魍魉在责问影子，便愤然与它争辩道：“你居住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游荡在鬼魅魍魉的家园；你既形态刻画在夏鼎之上，名字又载于庄子的文章。可你的见识竟然这么不够广博，言谈竟然这么毫无所长！影子是因为有了光线才产生，因为有了人体才显现；这种微妙的道理岂是言谈所能说得清楚，哪能用节令与物体来区分辨别呢？影子随着光线的明暗而兴灭，随着形体的移动而变幻。愚蠢的人害怕见到影子，因为影子可以显现出他的愚昧，聪明的人看到影子，则顿时生起了迟暮之心。人们对影子或喜欢或厌恶，全都是依照各人的感触而决定，你为什么要谴责无辜的影子呢？况且我听说过，至道的精髓在于虚无缥缈，至道的极致在于默默无言。达人不在乎性命的长短，君子不介意时运的通塞；灾祸不能纠缠到他们，荣耀也不能迷惑到他们，丢掉什么不认为失去，得到什么不认为获取。为什么你居然对我不欣赏春天的芬芳而恼怒，对我不看重华美的装饰而加以责怪！况且我所坚持的操守，岂是你的智力所能猜测到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魍魉便惊慌失措，站起来叹息道：“我生在极其遥远的境外，长于边远荒僻的地方，不懂得智者为人处事的方法，所以前来拜访您，问您的影子一些问题。听您谈到的玄理如此精妙，我愿意终生隐藏起来。”
牛应贞的学识广博，在当时无人可及，可惜天妒英才，她二十四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生前写下了以遗芳为笔名的文章一百多篇。牛应贞的事迹出自著名女学士宋若昭所著的《牛应贞传》，这位宋若昭本身也是一位奇女子，她的曾祖父就是初唐的著名诗人宋之问。宋若昭有姐妹五人，兄弟一人，姐妹们个个聪颖有学识，兄弟却是呆头呆脑愚不可教。宋氏姐妹贞素闲雅不愿嫁人，想以才学彰显家世。
唐德宗贞元四年，五姐妹同时被召入宫廷，德宗皇帝不把她们视为普通宫妾，而是封为内学士，后世流传极广的《女论语》就是宋氏姐妹所著。后来等到唐穆宗继位，立即拜宋若昭为尚宫，后又进封为梁国夫人。宋若昭历经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四十余年，皇室子女以及后宫嫔妃无不以师礼相待，都尊称她为先生，而宋若昭一生之中，仅为牛应贞一人写过传记，由此可见牛应贞在她眼中的地位，这种才女惺惺相惜的情况，在历史上绝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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