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尽法将军
有趣的旅程
武尽法
一九四八年五月，我奉命到徐州敌第三绥靖区司令部找张克侠副司令联系工作。尔后又到该绥区所辖部队三十八师师部找作战参谋陆迪钧少校商谈工作。在陆的带领下，我又观看了该师防区台儿庄、贾汪等地的美式防御工事构筑，然后回到徐州，带上鲁华同志交给我的情报，乘陇海路早八点的客车去民权。为了安全，鲁华同志亲自护送我上了车。
“情报很重要，争取尽快交给上级。这次任务非同一般，路上要处处小心才是。”鲁华同志一再嘱咐我。
下午两点多钟，火车到了柳庄。突然传来了前方铁路不通的消息。旅客们惊慌呼喊，蜂拥挤下火车，平日冷冷清清的小车站顿时变得人声鼎沸、乱作一团。人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到处打听铁路几时才能修复通车的消息，但得到的却是失望。
人们开始各自做着打算。有的想返回徐州，有的想留在站上等待，也有的想步行去民权、开封，但又怕路上遇麻烦。我听着这些议论，也在想自己的心事。车站上虽然没有宣布铁路不通的原因，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铁路是被解放军破坏的。我暗自思忖，铁路肯定在三五日内修复不了。柳庄离民权还有八十多里的路程，步行的话，明天可赶到联络点。走，不能在这里等下去。我打定主意步行去民权。然而，只身行走可使我作了难。如果万一遇上“土顽”就十分麻烦。经验告诉我，要走就得拉上几个做伴儿的。
我分析一些急于前行的人们的心理，他们急于向前走，但又怕路过麻烦，所以迟迟不决。如果这时有个人挑头儿鼓动大家走呢？他们一定会跟上来。于是，我往那些急于要走的人们中间挤去，大声叫喊着：“走啊！走啊！在这里等，不知要等到哪一天去。只要到了民权就会搭上车。大家一起走吧！什么也别怕！”就这样，一大批人跟在我身后，沿铁路向民权行进。
路基边的石子在脚下“嚓嚓”作响，田野的风吹散人们的谈话声。我禁不住回头看去。好雄壮的一支队伍哟！有这么多掩护者，路上无论发生什么事，就都好对付了。不过，事情并不象我想得这么乐观。很多负载过重的人走一走，停一停，一段段地拉下了。同行者逐渐变得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二十几个人。而这二十几个人也蛮有意思，短短几里路，他们分别找到了投机者。很快地这二十几个人分成了三批，各走各的路。
跟谁一起走呢？一批是穷苦老百姓模样的人，另一批是商贩模样的人，还有一批是国民党的军官。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最后一伙儿。这些国民党军官瞧瞧我的装束，同他们差不多，因此没有表示出反感。一路上我与他们海阔天空地聊着，他们甚至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同行”。
从闲聊中得知，这伙儿人中有两个是邱清泉匪部的军官。一个是中校科长，一个是上尉参谋。另外的三个家伙是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单帮商人。最后一个是刘汝明长官部的副官。那个邱清泉匪部的军官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徐州城的美女。
“哼！老子辛辛苦者跑了一趟南京，回来的路上想玩几天还不行！那徐州的小妞儿呵，可真迷人！”中校科长呲开满口黄牙。
“是呀，要不是上头来电报催，我们再玩儿它十天八日的！”上尉参谋无不遗憾地说。
中校科长摸了摸腰里的手枪和“自尽刀”，骂道：“他妈的！限我们三天内赶回，否则还要以军法论处！”
难怪他们敢于冒风险步行赶赴民权呢！
那三个穿军服的单帮商人在徐州赌钱输了个净光，急着回家去另谋生路。那个刘汝明长官部的少校副官更是心急如火。他是奉了四姨太的命令，“十万火急”赶去上海抢购美国化妆品的。姨太太正等他回去开舞会呢！
这几个活宝，再加上我，可算得上是一支“杂牌军”了。
我们行走了半天，沿途倒也平安。但到夜幕垂落时，这伙人喊累叫饿，说什么也不愿朝前走了。他们跑到铁路下边，找了一个小村庄，想在那里过夜。
这伙人由中校科长带领，一闯进庄就用枪威迫老不但要吃要喝，还在老乡家里翻箱倒柜抢掠东西，那三个单帮商人尤其可恶。其中一个塌鼻子商人竟然抓住个小女孩，企图强奸她。那女孩儿惊呼，挣扎，但塌鼻子商人仍然死抱住她不放，嘴里还说着脏话。
血液冲击着我的太阳穴。怎么办？
“不好啦！不好啦！”我跑到中校科长面前，用擅抖的声音说， “刚才我在外面听到了枪声！听说离这里不远就有土'八路’。我可不敢在这过夜，小弟先走了。”
这些家伙一听说有“土八路”，好象丧家之犬，不顾一切地逃出这座小村庄。
“走吧，到了黄岗车站就安全了。我们可以在候车室里过夜。”我说着，低头在前面走。回头看看他们余惊未消，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似暗夜中的一群幽灵。
黄岗车站，满目凄凉。站房被烧毁了，站台上到处都是砖块瓦砾和烧焦的枕木。铁路被炸毁了一大段，电线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就连站房边的两棵老梧桐树也被大火烧焦了，只剩下两棵光秃秃的树干，黑暗中象两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车站是不能住了。在车站下边就有一个小村庄。这伙儿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要在小村落里过夜。他们冲进村子，家家户户空无一人。显然，这里打过仗，老百姓早已撤离了村子。
这伙强盗怒骂着砸开各家的门，又开始翻箱倒柜地抢东西。折腾了好长时间才停息下来。我们找了一幢有大门的院落住进去。
刚躺下约一个钟点，忽听有人敲响大门。
“老乡，老乡，清开门。别害怕，老乡，我们是解放军。给我们带一下路行吗？”
一听说是解放军，可真炸了窝了。这伙儿人抖抖索索地不知往哪里躲藏好了。有的往床底钻，有的往锅灶里钻，有一个家伙竟钻到老乡的面缸里！还有一个家伙吓得尿了一裤裆，可笑极啦！真是丑态百出。
外面的解放军敲了一会儿门，听不到回声就走了。
后半夜，街上不断地传来解放军队伍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直到拂晓队伍才过完。这后半夜，我的心随着一阵阵的脚步声，涌起难以遏制的狂喜。我几次想出去看看，看看自己的队伍，自己的战友！但是我不能。虽然我很清楚自己所担负的任务十分重要，可心里还是不安。我的同志正在雄赳赳、气昂吊地开赴前线，消灭蒋匪军，解放全中国，而我却不得不和这些国民党的军官混在一起。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呀！
天大亮，这些家伙才从各个藏身处爬出来。有的一身白，有的一脸黑，有的穿着女人的花衣裳，有的裤子湿乎乎的。叫人看了又恶心又好笑。这一路上，使我对国民党军官的丑恶本性看得更加清楚了。我痛恨他们！我鄙弃他们！如若不是重任在身，我非得亲手消灭他们不可！
外面平安无事了。我们继续赶路。走在路上，这伙儿人顿时神气起来，好象昨夜的事儿从未发生过一样。他们得意地吹嘘自己是“鸿福齐天”、“吉星高照”，所以没有做解放军的俘虏。还有一个竟说什么“多亏孙总理在天之灵的保佑”，使他们得以逢凶化吉。
我开了他一个玩笑：“如果孙总理在天有灵，念各位昨晚坚守黄庄之功，必定授予'忠贞勋章’！”
我和这伙儿人谈笑着朝前定，突然又遭遇一支队伍。这伙儿人以为又是解放军，扔头想逃，但已来不及了。大家束手就擒。
我们被押到一个小村庄。在那里我们才弄清是当了国民党县保安大队的俘虏。这几个蒋匪军官马上精神大振，厉声斥骂保安队是“饭桶”，“有限不识泰山”。中校科长还吹嘘道：“昨晚我们在黄庄车站坚守一夜，打退了共军十多次进攻！”
保安大队长明白错抓了国军长官，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赔不是。并且他还吩咐手下的兵赶快打来洗脸水，杀鸡买酒，准备盛宴款待这些坚守黄庄车站的有功之臣。他连声称赞道：“各位真是英雄虎胆、为民先锋！诸位不顾性命坚守黄庄，实令人钦佩。”
这些怕死鬼摇身一变成了功臣，我也跟着饱餐一顿。宴会之后，保安大队长派了两辆牛车，命他的副官陪同我们前往民权，向县太爷邀功请赏。
牛车爬行了十多里路。正当民权在望之际，突然又遭武装部队包围，懵懵懂懂做了俘虏。有一个家伙喊道：“别误会，自己人！”但当他弄清楚这次真的是碰上了“八路”时，便象泄了气的皮球软瘫在地上。
所有匪军官纷纷跪地求饶。中校科长绝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带着哭声说：“在劫者难逃，在劫者堆逃！”
然而，“在劫者”的我，此时却看到来接应我的王民同志和李书记向我微笑示意。我内心的喜悦是无法形容的啊！我终于完成任务，回到了家。
黄昏是多么美丽，多么安谧。
当我向李书记汇报了这段故事时，李书记幽默地说：“真得感谢这些家伙沿途对你的'关照’和'护送’呢！”（选自武尽法著《漫漫险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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