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江月冷]
一：
十月，让我永远记住了风。记住了风在村庄上空呼呼刮过，寒冷把树上的残叶一片片拽下来，随意扔进大地的深处。但这些叶子今年死了，却能在来年春天重新攀上枝头，重新开一些我和你都熟悉的花，让归家的鸟有一个好好栖息的地方。
但你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在你的身后，我只记得了风，和风声过后空荡荡的田埂。那时地里的麦子刚刚冒绿，突然之间就被早来的寒霜压了下去，像落在老人头上的白发，一抹的白。在人群中间，我让自己的视线穿过一道道的腿缝，我看见麦子正有气无力地把头耷拉在地上，半死不活地苦撑着身边的日子。看样子，它们之所以没让自己在西风中死去，可能一直在偷偷地等待着什么，或者只是为了等着看我为你送行。我说不出它们为了这样的心思，到底等了多少年，用这样不变的姿势，在一年又一年十月的风里把自己熬老。现在看来，它们终于等来了自己最感兴趣的场景。它们一定会让往昔记忆和这些场景紧密地关联起来，因为在它们的印象里，村人在这条田埂路上已经不知送走了多少人。
那些被寒风送走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回来。他们把自己最后一声呼吸也留给了后人，把还没有来得及喝下的那碗稀饭，永远地搁置到了灶台边上。还有他们踩下的脚印，也没有来得及擦掉，至今仍完好地停留在院落里、村路上，让深夜归家的人不会迷路。
可那时，我又怎么知道最后一次送别的含义。我以为只要跟在成群的族人后面轻轻哭泣，就能把折磨人的几天打发掉，然后我又一次看见你推开柴门，又一次像更早时候那样，夹着算盘慢慢走到桌旁。那时阳光还在早晨升起，慢慢照醒睡梦中的我们。可在我们家里，在你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家园里，十月却早早地铺满了比雪还要白的白色。你亲手书写的对联已被白色的纸条轻易地覆盖。你和我曾进出了多年的院门，也被来来去去的脚步挤满。
你知道，那几天，就连最远房的亲戚也早早地奔来了，他们中间不乏你一次次说起的人。你想见的人。他们手中拿着不少的礼物。他们来看你了，那些礼物都是送给你的。不用说，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在这以后，他们将彻底离开这个家门，像从来没有来过。吃饭的时候，他们还絮絮叨叨地对我说起，说起你还年轻，不该草草地走掉，然后一脸的惋惜。他们说起你过去的日子，你小时候的模样，说起那年新房刚刚盖起时，你如何微笑着迎接我发出第一声啼哭。
我不知道，人的第一声啼哭，是不是昭示了最后的结果。也许那只是一个种子。可所有的种子一经埋下，就再也摆脱不了生长的苦痛和老死时的无奈。
你该知道，那几日，到了现在也完好无损地留在我的脑海之中，我像守护着自己年少时的日记那样守护着它。可日记上，除了歪斜的汉字，还有一地的白雪。我实在难以明白，为何在那年的十月，我一度以为真地飘起了雪花。否则我怎么会为你写那首诗，用你遗传给我的天赋，用我知道的所有的语文知识，把内心的想法用诗句的形式刻进日子。
傍晚时分，当送行的人渐渐离开，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母亲和她的几个儿女。你不在了。这让我难以相信。我亲眼看见人们把你放进那个不大的土坑里，然后一锨锨向你的身上撒土。但是，当黄土把整个土坑填平，我又觉得你根本不在里面，否则你为何不咳嗽一声。你一定偷偷地让自己走远了，你换了一身衣裳，换了一个模样。你把自己的影子和假象留给了众人。在你的心里，一定有自己特别的想法。或者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扔下锄头，隐姓埋名地活到别的地方了。人们埋下的，不过是一场十月的风。可我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我像守护着宝贝一样把它揣在心里，我默默等待你的突然出现。所以，在那以后，我长久地呆在家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院门。哪怕到了夜里，我仍旧不愿把门关上，我怕你突然疲累了，突然觉得在外的日子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我要给你留着家门。
对于你来说，我们永远是你的孩子，我们早早地看见你舍弃了我们，我们再也看不见你的老年。因为你的离开，我甚至猜想不出自己年老后的样子。我所有的认识，在你五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中全部结束，而五十岁以后的生活，需要我们自己慢慢揣摩。在不想睡去的夜里，我甚至会这样想，再过几十年，当我超过了你的岁数的时候，你突然回来，是不是还认得我。那时你依旧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而我，已经老得和一片秋叶一样。但我还是你的孩子，我会从心里叫你一声父亲，如你在村外的山坡上，如孩子那样依偎着自己的长辈。
就这样，几年过后，我仍旧认为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你不过是觉得日子有点无聊了，空着双手去村外的山坡看看。你还要顺便看看地里的庄稼，看一看来年的收成。在夜里，你一个人疏通着那条堵塞已久的渠道，你一个人引来清澈的渠水，浇灌着地里的禾苗。或者，你已经偷偷来过，在我们熟睡的夜里，一个人在院落里无声地擦拭着镰刀，一个人把缸里的水蓄满，再拿起你那把黑色的算盘，数算着自己离开后的日子。
在梦里，我见你来过。姐姐们也说，她们在梦里清晰地看见你还活着。你穿着崭新的衣服，像是在别处活得很好，你一脸幸福地和我们说话，然后你还是选择了离开。可我们看不见你离开的身影，你总是风一样地在我们的面前突然消失。
然而，我还是苦苦地等待，再也不见你归来。你可以在别处好好地活着，可你实在不该把众多的劳累留给我们，把地里的荒草留给我们。让我们在你走后，一日一日在黄土地里再也抽不出身子。你把自己不想干的活全部都扔给了我们，你一个人轻快地走了。随着风，自由来去。而我们，农忙的时候，则被紧紧地绑在了田里，连喘一口气的工夫都找不到。
现在，我慢慢地发现你已彻底忘记了我们。什么时候，就连梦境你也少有来过了。你把自己和我们的生活彻底分开了。你让自己和你的祖先紧密地走在一起，你忘记了往日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我们共同住过的房子和寒夜里相互依赖的温暖。你甚至忘记了奶奶讲过的故事，你再也不去想在一座老房子里面，还有一些被日子逼迫的无奈和遥遥无期的渴望。那些深夜思念的呓语，又该说与谁听。
是的，二十多年过去，往日里那个少年再也不见了。随着我们共同有过的岁月的走远，我与自己也一次次做着告别。告别童年的自己，少年的自己，送走与你一起走过的日子。之后，我走进你永远看不到的属于我的青年和中年时光。再过二十年，我就活到你没活过的那个年龄了。那时，五十岁的我，六十岁的我，是不是会真正明白作为一个长者的心思。是不是还会记得，在自己的记忆里，曾经有一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人。那个人，我应该叫他父亲。2009-11-10
[作者：西江月冷]
一：
十月，让我永远记住了风。记住了风在村庄上空呼呼刮过，寒冷把树上的残叶一片片拽下来，随意扔进大地的深处。但这些叶子今年死了，却能在来年春天重新攀上枝头，重新开一些我和你都熟悉的花，让归家的鸟有一个好好栖息的地方。
但你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在你的身后，我只记得了风，和风声过后空荡荡的田埂。那时地里的麦子刚刚冒绿，突然之间就被早来的寒霜压了下去，像落在老人头上的白发，一抹的白。在人群中间，我让自己的视线穿过一道道的腿缝，我看见麦子正有气无力地把头耷拉在地上，半死不活地苦撑着身边的日子。看样子，它们之所以没让自己在西风中死去，可能一直在偷偷地等待着什么，或者只是为了等着看我为你送行。我说不出它们为了这样的心思，到底等了多少年，用这样不变的姿势，在一年又一年十月的风里把自己熬老。现在看来，它们终于等来了自己最感兴趣的场景。它们一定会让往昔记忆和这些场景紧密地关联起来，因为在它们的印象里，村人在这条田埂路上已经不知送走了多少人。
那些被寒风送走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回来。他们把自己最后一声呼吸也留给了后人，把还没有来得及喝下的那碗稀饭，永远地搁置到了灶台边上。还有他们踩下的脚印，也没有来得及擦掉，至今仍完好地停留在院落里、村路上，让深夜归家的人不会迷路。
可那时，我又怎么知道最后一次送别的含义。我以为只要跟在成群的族人后面轻轻哭泣，就能把折磨人的几天打发掉，然后我又一次看见你推开柴门，又一次像更早时候那样，夹着算盘慢慢走到桌旁。那时阳光还在早晨升起，慢慢照醒睡梦中的我们。可在我们家里，在你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家园里，十月却早早地铺满了比雪还要白的白色。你亲手书写的对联已被白色的纸条轻易地覆盖。你和我曾进出了多年的院门，也被来来去去的脚步挤满。
你知道，那几天，就连最远房的亲戚也早早地奔来了，他们中间不乏你一次次说起的人。你想见的人。他们手中拿着不少的礼物。他们来看你了，那些礼物都是送给你的。不用说，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在这以后，他们将彻底离开这个家门，像从来没有来过。吃饭的时候，他们还絮絮叨叨地对我说起，说起你还年轻，不该草草地走掉，然后一脸的惋惜。他们说起你过去的日子，你小时候的模样，说起那年新房刚刚盖起时，你如何微笑着迎接我发出第一声啼哭。
我不知道，人的第一声啼哭，是不是昭示了最后的结果。也许那只是一个种子。可所有的种子一经埋下，就再也摆脱不了生长的苦痛和老死时的无奈。
你该知道，那几日，到了现在也完好无损地留在我的脑海之中，我像守护着自己年少时的日记那样守护着它。可日记上，除了歪斜的汉字，还有一地的白雪。我实在难以明白，为何在那年的十月，我一度以为真地飘起了雪花。否则我怎么会为你写那首诗，用你遗传给我的天赋，用我知道的所有的语文知识，把内心的想法用诗句的形式刻进日子。
傍晚时分，当送行的人渐渐离开，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母亲和她的几个儿女。你不在了。这让我难以相信。我亲眼看见人们把你放进那个不大的土坑里，然后一锨锨向你的身上撒土。但是，当黄土把整个土坑填平，我又觉得你根本不在里面，否则你为何不咳嗽一声。你一定偷偷地让自己走远了，你换了一身衣裳，换了一个模样。你把自己的影子和假象留给了众人。在你的心里，一定有自己特别的想法。或者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扔下锄头，隐姓埋名地活到别的地方了。人们埋下的，不过是一场十月的风。可我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我像守护着宝贝一样把它揣在心里，我默默等待你的突然出现。所以，在那以后，我长久地呆在家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院门。哪怕到了夜里，我仍旧不愿把门关上，我怕你突然疲累了，突然觉得在外的日子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我要给你留着家门。
对于你来说，我们永远是你的孩子，我们早早地看见你舍弃了我们，我们再也看不见你的老年。因为你的离开，我甚至猜想不出自己年老后的样子。我所有的认识，在你五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中全部结束，而五十岁以后的生活，需要我们自己慢慢揣摩。在不想睡去的夜里，我甚至会这样想，再过几十年，当我超过了你的岁数的时候，你突然回来，是不是还认得我。那时你依旧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而我，已经老得和一片秋叶一样。但我还是你的孩子，我会从心里叫你一声父亲，如你在村外的山坡上，如孩子那样依偎着自己的长辈。
就这样，几年过后，我仍旧认为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你不过是觉得日子有点无聊了，空着双手去村外的山坡看看。你还要顺便看看地里的庄稼，看一看来年的收成。在夜里，你一个人疏通着那条堵塞已久的渠道，你一个人引来清澈的渠水，浇灌着地里的禾苗。或者，你已经偷偷来过，在我们熟睡的夜里，一个人在院落里无声地擦拭着镰刀，一个人把缸里的水蓄满，再拿起你那把黑色的算盘，数算着自己离开后的日子。
在梦里，我见你来过。姐姐们也说，她们在梦里清晰地看见你还活着。你穿着崭新的衣服，像是在别处活得很好，你一脸幸福地和我们说话，然后你还是选择了离开。可我们看不见你离开的身影，你总是风一样地在我们的面前突然消失。
然而，我还是苦苦地等待，再也不见你归来。你可以在别处好好地活着，可你实在不该把众多的劳累留给我们，把地里的荒草留给我们。让我们在你走后，一日一日在黄土地里再也抽不出身子。你把自己不想干的活全部都扔给了我们，你一个人轻快地走了。随着风，自由来去。而我们，农忙的时候，则被紧紧地绑在了田里，连喘一口气的工夫都找不到。
现在，我慢慢地发现你已彻底忘记了我们。什么时候，就连梦境你也少有来过了。你把自己和我们的生活彻底分开了。你让自己和你的祖先紧密地走在一起，你忘记了往日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我们共同住过的房子和寒夜里相互依赖的温暖。你甚至忘记了奶奶讲过的故事，你再也不去想在一座老房子里面，还有一些被日子逼迫的无奈和遥遥无期的渴望。那些深夜思念的呓语，又该说与谁听。
是的，二十多年过去，往日里那个少年再也不见了。随着我们共同有过的岁月的走远，我与自己也一次次做着告别。告别童年的自己，少年的自己，送走与你一起走过的日子。之后，我走进你永远看不到的属于我的青年和中年时光。再过二十年，我就活到你没活过的那个年龄了。那时，五十岁的我，六十岁的我，是不是会真正明白作为一个长者的心思。是不是还会记得，在自己的记忆里，曾经有一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人。那个人，我应该叫他父亲。2009-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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