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木梳里绵绵歉意 陋屋下姊妹情深
赵亦灵和丁建华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密切。
一天放学路上,赵亦灵对建华说:
“我不打算报名了。”
“就是为了我哥哥?”
“不全是。你想,我这样的成绩能考上吗。白花报考费。”
“不行。小灵姐,你会后悔的。不管怎样,你也要考一下试试。”
“明天我们就要报自愿了。你打算报考什么学校?”
“我打算报考吉林大学。北大清华咱是别指望了。”
“你呢?”
“我?报什么也是白白搭。硬要报就胡乱填一下算了。”
“那可不行,你也报吉大吧。要是考上了,咱俩还是同学。”
“那行,我听你的。你哥走了有二十七天了吧。”
“哟哟哟,你记得还真清呢。女孩长大不能留,留来留去成了愁啊。想我哥了?”
“什么啊,人家是说你哥不在家,明天报考费二十多块,谁给你呀?”
“是啊,我正愁这事呢。总去找人家郭爷爷怪不好意思的。”
“你不是还有我吗?明天我给你拿。”
“行,你先给我垫上,我哥回来再还你。真谢谢你,好嫂子。还是嫂子关心小姑子呀。”
“得了便宜还卖乖。看我撕滥你的嘴。”
两个人一同进了村。
“到我家学习吧。”建华说。
“行啊。”
两个人一起走进了丁建华的家。
她们一进门就见建平正和母亲玩呢。建平的纸叠飞机在满屋子飞。母亲在炕上“嘿嘿”的痴笑。建平见姐姐回来了,就嚷着:
“姐,你让我出去玩一会儿呗。”
“你忘了哥说的话了。”
“没有,我就出去玩一会儿。”
“不许走远,不许和人家打架。”
“嗯。”
弟弟跑走去了。
建华把赵亦灵领到他的母亲屋子,在炕上放了桌子,两个人脱鞋上了炕,就在桌子上学习了。
建军回来了。他看见赵亦灵坐在自家的炕上,很是吃惊。他对赵亦灵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径直地走到西屋看书去了。
过了一会儿,赵亦灵说:
“这张物理卷后面的题我一道也做不上。”
“哪张?这张?我做完了,不难的,我给你讲讲。”
“算了,别浪费大小姐的宝贵时间了。我不想做了。”
“不是浪费时间。这是教学相长。再说,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算了,我知道自己的两句把刷子。别耽误你了。学你的吧。”
赵亦灵放下了笔,就下地了。
她用脸盆打来了水,把抹布洗了洗,就开始收拾屋在了。她把柜子和箱子都擦拭一遍,又去抹窗台。
“好了,你别忙了,我把这张卷子做完,咱俩一块干吧。”
“做你的题吧。我是闲着无聊,玩呢。”
建华不再理会她了。赵亦灵坐在炕上,仔细地打量了冯春丽。这个女人她曾经很熟悉的,在小学读书时,冯老师还是她的班主任,赵亦灵也曾到建华家里来过几次,但是,你都是孩提时的事了。自从两家人有了那件不好言说的事之后,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冯春丽,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敢看看冯春丽。她怕冯老师会投来憎恨的目光。现在,冯老师已经疯了,是个不省人事的人了。否则,她又怎么可以走进这家的大门,更不用说和冯春丽面对面的坐着了。因为自己的母亲的过错,使这个家庭破碎;因为她的母亲过错,另一个母亲成了废人,失去了她拥有的一切。虽然说这一切都与她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她确实有一种负罪感。她与建华从小学就是同学。可是自从建华的母亲精神分裂之后,她就不敢面对建华。她猜想建华不知哪一天,或在上学的途中,或在放学的路上,或是只有她们俩的时候,或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发难,去挠她的脸,抓她的头,说出一些最狠毒最解气的话。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事情没有发生。没有人给她脸色看,没有人指桑骂槐的挑衅,从来没有。她甚至盼望着冲突的事早一天发生,因为她不想在建华面前总感到愧疚,她不愿继续背着这么沉重的思想包袱。她确实盼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她设想着:任凭建华怎样的谩骂,她也决不还口,无论她骂得有多么难听;她甚至盼望建华能动手打她,即使她是建华打肿了自己的屁股,抓破了脸。因为这样之后,她就会坦然的面对每一个人,她再也没有负罪感和负债感了,她就可以昂起头来对视着建华那轻蔑的目光了。
但是事情到今天也没有发生。两人都在有意的躲避着对方。赵亦灵越来越觉得建华的目光中流露出真诚,没有丝毫的嗔恚。相比之下,自己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更少了君子的坦荡。
她不知从何时起喜欢了建国了。建国上初中时,她正在小学四年级读书。每天放学后,她总是趴在自家的窗前,看中学生归途中那神气的样子。那时她就觉得建国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区别于他人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她喜欢的。这种东西是什么,到今天她也说不清楚。她喜欢建国走路的样子,昂首挺胸,目不邪视;他喜欢建国厚道的样子,从他的脸上总是看到真诚;她喜好建国不苟言笑,严肃,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在建国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的敌意,有时从建国的脸上读到的是几分温晴。
赵亦灵一天天地长大,越来越感到丁家人的纯正和宽容。甚至是令她肃然起敬了。由此,她下决心要贴近这个家庭,要和建华建立很好的关系。她试探着去接触,小心翼翼地靠近建华,甚至对开始交往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字斟句酌过的。当她真正靠近建华时,才发现,自己正在杞人忧天,对方根本就没有修筑城池,自己过多地准备桥械云梯了。
今天,自己第一次走进这个家庭,她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有多红,她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
这一段时间里她和建华朝夕相处,如影随形,可是他们的话题从来就没有涉及到双方的父母。她几次想表达对这个家庭的歉意,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现在她就坐在这个家的炕头上。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福。世上很难找到胸襟这样广阔的人,她是幸运的;现在她能坐在这个家的炕头上,而且还能为这个家庭作一些服务又使她感到是一种幸福。
赵亦灵在浮想联翩,建华在专心学习。赵亦灵看见建华正在纤眉紧锁,冥思苦想地解一道数学题。自己却是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她回过头,再次端详那个痴痴坐在炕上的母亲。这个人,她曾那样的熟悉,现在她却觉得那样的陌生:在赵亦灵的记忆中,她是个秀丽端庄的老师。她的脸总是那样的明净白皙。她那有神的眼睛在那副深褐色的眼镜框里发出睿智而慈祥的光芒;她那小巧的嘴里流淌着像音乐般悦耳动人的话语,让人陶醉于她用语言勾画出的美妙的情境之中。赵亦灵从小就不是个学习出类拔萃的学生,但冯老师风趣幽默的语言总是能打动她的心灵。可是眼前这位鬓发染霜、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的老人竟然就是那个风姿绰约的老师。
赵亦灵拿来木梳,轻轻地靠近老师,用纤细的手去抚摸她那已毫无光泽的花发。她没有拒绝,而且冲着赵亦灵“嘿嘿”地痴笑。赵亦灵解散她零乱的辫子,用木梳轻轻地梳理她的乱发。赵亦灵的动作缓慢而轻柔,唯恐刺痛了老师。
赵亦灵仔细地梳着,心中充满了苦涩的滋味。她想到她所钟爱的人。她构想着自己的未来:假如真的有一天,她能投入让她朝思暮想之人的怀抱,这个令她心意缠恻的家庭,她决心自己不仅仅做人家的好妻子,而且要像女儿一样全心照料眼前的这个饱经沧桑的母亲,她决心做个像姐姐一样的嫂子。她不仅要尽到了自己的职责,还要替自己的母亲偿还债务。她对眼前这位母亲有一种负债的感觉。她又心存一种庆幸:假如冯老师的精神没有崩溃,她是没有任何希望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的,她也就没有机会替自己的母亲减轻一分罪过。她想:冯春丽的神智若有片刻的清醒的话,怎么能让夺走自己的丈夫,让自己遭受太多磨难之人的女儿做她的儿媳?赵亦灵从沉想中醒来,她真想打自己一个耳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充满罪恶的想法。她宁愿自己削发为尼,清灯古佛,了此一生,也不愿意冯老师这样呆傻的活着。
她梳理着老师的头发,数着一根根数不尽的白发。她想,老师真是可怜,为什么上苍对她如此的不公平,让她这个人城市里的大学老师走进这个偏僻的山村,让她遭受一重重的磨难?赵亦灵仍然在慢慢地梳理,两行热泪流落在老师的头上。
建华做完了试卷,抬起头来。刚才她完全投入到书山题海之中了,她忘记了赵亦灵的存在。她惊愕的发现赵亦灵正在流着泪给她的母亲梳头。她能猜到赵亦灵此刻的心情。但她想不到自己的小灵姐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完全理解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内心的孤独和苦楚。赵亦灵梳理完冯老师的头发,回过神来,见建华正盯着自己,急忙拭着眼泪。两个目光相对,会心得笑了。
“你妈真是可怜。”赵亦灵低头轻轻地说。
“唉。是啊。我们俩都是苦瓜蛋子啊。”
她们第一次谈到父母,都觉得很不是滋味。
“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们兄妹了。”
“过去了,我们也都长大了。最难的是我哥。家里的事全指望他。他为了我妈和我们,放弃了学业。现在,他就是我们的父亲!他到参场干活快有一个多月了,不知道他得吃多少苦。假如我考不上大学,我还有什么脸见我哥啊。”建华说着,眼里噙着泪。她们没有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
良久,建华说:“你不必安慰我了。你又何尝不难啊。至少我妈还天天陪着我们。你呢,妈在哪还不知道呢。你和赵叔叔相依为命。唉,我知道他又当爹又当娘,日子有多难。”
赵亦灵眼里含着泪说:“我现在已经不太想我妈了。也不怎么恨她了。虽然我不能原谅她,但已能对她有了几分理解了。”
“老辈人的过错,不应该由我们来承担。我们现在亲如姊妹,我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是啊,我也有这样的想法。长辈的事,咱不去管,咱们走咱自己的路。”
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了,她们的手握在一起了,她们的心也贴在一起来。她们心潮起伏,身体在微微的颤抖。
她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沉浸在幸福之中。她们脸色平静,微闭着眼睛,泪水静静地流淌。建华又想到赵亦灵和建国的关系上。她想:这两个破碎的家庭的孩子,若能组合一起,一定会心心相印,白头偕老的。可是赵亦灵的父亲赵国富会同意吗?
“建华,这几次的模拟考试,你的成绩一真是遥遥领先,真羡慕死我了。”赵亦灵头靠着建华,闭着眼睛。
“这只是模拟考试。咱一个山里的孩子,哪知道外面的世界。老师告诫我,高手如林,千万不要骄傲。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
“你一定会考上的。”
“借你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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