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女人令我难忘

 

                    杨玉泰

   

    朋友哑布谷先生为我作了一幅题为《南方的果》的画，上面题写了他自己创作的《断脐》一诗的诗句：哪一枚丰腴的果实，不包扎一朵枯萎的花，获得一次母亲的资格，奉献一次庄严的凋谢。

    看着这诗句，我便想起了女人，便想起了女人都是母亲的话题。

    有一位女人确实令我难忘。令我难忘的这位女人虽不是我的母亲，但，她象我的母亲一样让我为她激动不已；她象我的母亲一样让我敬重、让我想念、让我至死都不可能释怀。

    见到她的那一年，我只有八岁，那是一个举国上下都在挨饿的年代，那是一个为了争喝一口刷锅水我都会和妹妹打架的年代，就别说吃糠咽菜了。那时，听到有人被饿死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我的姥爷就是在那时侯得了水肿病去世的。

    见到她的那一天，在那个年代里简直就是我们家的节日——父亲带回来半斤地瓜面和两把野菜！母亲立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要为我们烙菜饼。我和妹妹恣得跳起来，帮着母亲拿这拿那。居住在平房大杂院的我们一家，把鏊子支在了门口。柴火点起来了，燃烧出我和妹妹的口水。母亲把精心擀好的菜饼端了出来，非常小心地摊到鏊子上。“吱吱”地响声，马上让我和妹妹的欲望跳到了眼睛上。我俩就趴在鏊子边，目光直直地盯着鏊子上那逐渐热起来、香起来、熟起来的菜饼，嘴角的口水都被灼热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只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只再不能从记忆中抹去的手。猛一回头，我看见了那位女人，她、她竟不顾一切地用那只手把那么热的菜饼抓起来，扭头就跑。此时此刻的我，懵了、呆了，我不知她从哪里来，又是何时来的？我甚至来不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母亲一下子跳起来，朝那个女人扑了过去。就在她们撕打成一块儿的时候，我看见那女人还在一口一口地往菜饼上吐着唾沫，并迅速地把饼塞到怀里。母亲终于没能从那女人的手中夺回菜饼，被她飞快地跑掉了。我看到追出几步的母亲先是仆倒在地，随后就无望地趴在了那儿。手足无措的我和妹妹，试图拉起母亲时，母亲一下子抱住了我俩。哭声，母亲的哭声就那么猛得爆发出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一种绝望至极的哭声，那是一种至今让我颤粟的哭声呵！母亲，您那串珠般滚落的眼泪，就这样留在了儿成长的路上，留在了儿心灵的深处……

    后来，听同院的邻居说，那女人也真够惨的，身边带着两个孩子，都已瘦得皮包骨头，大的不过四岁，已饿得躺在路边走不动了，小的还不会走路，听着那哭声都没了力气。

    这件事已过去四十年了。四十年来，我不敢忆，不敢想，却又不能自已地看得见那镜头、那场面、那目光——母亲的和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沮丧和绝望；那目光里有渴望与坚强；那目光里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东西让我不能忘却。我不知道如今已经衣食不愁生活小康的人们，还有多少人能够感觉和理解那目光？也许，那目光早已被岁月悄悄收藏。四十年来，那吐唾沫的镜头，那撕打在一起的场面，已经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成为记忆中一种疼痛的亮点，象一支古老的歌谣，更象一种类似火的热能，烧灼着我的心，让我每每想起来都会泪眼扑簌难以自抑。四十年来，我常常想，当生存的权利受到威胁时，生命和人格竟是那样脆弱，却又那么坚强。舐犊之爱，是怎样激怒了一位被伤害、被掠夺的母亲；舐犊之情，又是怎样打掉了一位母亲的羞耻之心和尊严？！四十年来，我时时问自己：衣食不愁，是不是缺衣少食者躬身追求的全部；缺衣少食，是不是又有衣食不愁的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四十年过去了，每每看到路边有乞讨的女性，我总会小心地走过去放下点零钱，并仔细地打量她。我说不清我的行为目的，但又似乎知道自己的目的，虽然这目的是不可能达到的。我害怕是她，却又希望是她，心里就这么矛盾着。

    那位女人之所以令我难忘，是因为她给了我获益一生的启迪，她使我懂得了关爱自己，也要关爱别人；她让我明白了善待生活，就是善待生命、就是善待所有善良的人们。那位女人之所以令我难忘，是因为即便有一天我堕落成无情无义之徒，如果找到她，我还会对我的母亲说：她，也是我的母亲！

    我那天性善良的母亲肯定会与她抱成团儿，哭个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