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行冬眠这已经是第二年了，也搞得越来越有经验了。
所谓“冬眠”，并不是如狗熊一样把身体蜷得嘴对着菊，一整个冬天不吃不动，而仅只是把活动范围收得窄而又窄，活动幅度小而又小，速度慢而又慢。更重要的是延长躺在床上的时间。一般是晚八点躺倒，至次早八点起床。有时可延长至晚八点至次早九点，在床上躺十三个钟头。十三个钟头当然不可能都在熟睡。能睡上一半时间也是足够的了。那么剩下一半时间干什么呢？想事情！怎么想？像习禅者所称，制心一处，在一个话头上钻牛角尖，没有特殊训练是做不到的。只好对心思不加限制，不强行引导，信马由缰，想到哪便是哪。
这样放纵心思，任由它驰骋一段时间以后，便会发现它的行动还是有相对固定的路线可循的。首先对白天发生之事进行重温和价值判断。因为行动少，交往少，所以反思之处也不多。再就是一辈子反复思考而不得最终解决的大问题，也免不了常常地琢磨琢磨。甚至有时豁然贯通升华到理论层面，这种情况当然更少。所以动心思最多的还是对往事的回忆。一个事想上十遍八遍也不厌其烦。把当时的情景、场面都一一再现，熟记于胸而感慨系之，确是很惬意的事情。
记得可能是《聊斋》上记述一个人临死的时候，把一生经过之事反思一遍。想到凡行一善事，便觉心清气爽；凡行一恶事，便烦躁难受。其实，不用到临死，平时只要心闲，任何时候静卧骋怀，都能达此效果。而且因为我们是善类，这一辈子只被人害，不曾害人；只被人欺，不曾欺人。尤其是被最早的打入另册，在历次挑动人性之恶以便促使互相噬咬的政治运动中，因是另类得免于被挑逗。命运造成的“众人皆醉我独醒”，落得一身清白，没有犯罪的记录。一生俯仰无愧，无所忏悔，不用道歉，也不欣赏别人的道歉秀，所以任何时回想起来都是心清其爽的。想着想着睡着了，觉得非常遗憾。所以我觉得“失眠”一词最不着调。世上哪有这种事情！
还有一种浅睡眠的情况，就是睡足之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那种情况。看样子是睡着，但是周围人们的走动、言语都听得明白。好像是神游阴阳两界似的、那是一种持续时间最长、感觉最舒适的享受。在浅睡眠状态下，可以连续地、甚至是主动地进入同一梦境，并且都是些快乐的梦境。弗洛伊德认为做梦曲折反映了做梦人的希冀和欲望。我觉得这说法很片面。那些凶险的、恐怖的梦境，怎能是做梦人的希望呢？不过浅睡眠状态下所做的快乐的梦，确是人所希望的。只是这种梦境只有在浅睡眠状态下才能得到。而且这种浅睡眠，不是达到深睡眠之前的那种浅睡眠，而是睡足睡够之后所达致的浅睡眠。这种浅睡眠在冬眠状态下常常能够得到，屡试不爽。
因为活动量少、时间短，所以吃饭也自然要少一些。我曾提议吃两顿饭。得不到我现任的领导——老妻的批准，只好“按过去方针办”，仍然吃三顿。但把中餐虚化了，只吃点菜，喝点清汤便罢。
今年暂定冬眠的时间，是由头年的小雪到今年的惊蛰。今后还可继续延长起止时间，最好由头年的立冬到次年的清明。这个时间节点最有纪念意义，恰是我们当地农民在过去社会“换饭”的时间。从前当地农民每年从立冬至次年清明吃“足豆子煎饼”，清明以后至秋后的农忙季节吃麦子煎饼。可怜“足豆子煎饼”已成为遥远的历史名词，麦子也非复原来的麦子，生活质量啊……
有一个可敬的时髦老人自述，大意是说七十以后不出国，八十以后不出城，八十五以后不出门。他是个时髦老人，与他相对应我只能杜撰个新词算个“时髡”老人了。理所应当的，生活、医疗都比他差好几个档次，体质也比他差好几个档次。这辈子没出过国，很可能出县的次数比他出国都少。因此他八十五不出门，我就该提前四年，今年八十一岁开始不出门了。在家当“宅老人”。届时冬眠与非冬眠的界限更加模糊，直至长眠不醒！
甲午大年初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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