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鱼其人我虽未见过,读其诗,已足够受吸引。这种引力来自她诗里语言的、生活的、敏感的诸多触角——那种恰好合乎诗性存在的跌宕和起伏。她的诗让我感到格外温暖,一种可以微微跳跃起来的温暖。 ——憩园
诗人周鱼
不,不会有一种生活是
你能够看得到尽头的。
即使是最无聊的,你认为
按部就班的生活——只要
你保持住你自身的寂静,不被
整体阴森的沉默吞掉,那么你
总会听到那种声音:
每一天在你自身的琴键上
调试着音调,并且
去到最细微的地方,
你要将它弹得将断未断、似断非断。
你必须将你的人生
捅出几个窟窿。
在这向来如此的世间,
为了保管好你所相信的却易碎的
珍物,它们通常只占得
生活的一小部分,你必须
把人生中其它的一些部分破坏,就像
有些人以为的'你把它过糟了'那样,随它们
烂至根部,随这时代的意。
当然你也可以说'那一小部分
就是全部!'当然
你也可以这么说。
往正午的井里放下我的木桶
它轻轻摇晃着,垂向幽暗冰冷的清水,
那里水纹散乱,众声齐鸣,
但我手里的粗绳只有一条,
我要拽紧,这唯一的。
像我的母亲,只有一个,
坐在门廊里,在我的背后诅咒与爱我,
与剪她的风声一起,它们打起结
全都拧在这绳子里,
我只有这一种人生。
虽然我拽着它,像另一个人
拽着他的。并且为了
像另一个人
拽着他的。
水池里,从餐桌上撤回的杯子和杯子
排列着,在被重新使用之前。
我们每一个也都在那里被准备着,在所有的每个时刻。
同 时
墙插入星空,路灯下,一对情侣
靠着墙,在亲吻中分享被对方秘密打开的自己。
有人已经酣眠,在鸟群振翅飞入的黑暗深处。
救护车的嘶鸣,撕开长长一道空气的伤口。
然而——世界,依然被称为“一个”。
雨。他看到小提琴手在楼道口
弹奏夜晚。弹奏
雨。
他聆听夜晚,
聆听雨。聆听不存在的自己,
直到在“无”中的琴声经历
第二次的消失。
Landscape with a comet,Heorhiy Narbut,1910
1、静夜喝茶
又一朵燃烧的花,在身旁灭了。
渴望那份充实的无物恢复,
来将我体内的他物撤出。
我不再需要说出这个人是谁。
闭上双眼,夜晚的屋顶露出洁白。
2、火炉
但仍有一些火,遵守花时。
危险是一种美德。为此需要斩断
自己的恐惧。火中有栗子,
结着人的魂魄。你需要伸出手。
清晨,一颗露珠从一片树叶
掉落至另一片,没有碎裂。
它吸收了整个夜晚,然后,你将
携带它,
在七月炽阳下近乎高烧的昏厥中,你将
醒着,站立,
隐秘地依靠它——
黑暗的清凉的中心。
那位诗人减少从“我”开始写,
他常常写些关于他人的场景、情节。
他觉得身处一个遥远的地方,但是
仍能观看到他人身上短暂的自己。
或者说,他就是这样生活着
——在他人的身上活;
而另外还有一些时刻,
他既不是自己也不是他人
——一旦他写完,搁笔,
也就进入了这种时刻,进入这种美妙的缝隙。
那间屋子,渐渐变旧,
但不必更换那面绿窗帘,
单层的,一角有虫洞。
也不要修改墙面的颜色,深蓝。
永远不要去动那一个中心处——
地上一块不明显的凹陷。
别愚蠢地去小心翼翼地填补它。
让它在原来的地方。
无论是走出房门、坐上汽车
还是在礼拜天的酒吧露台,又或者
在别的国家的首都地标大厦上,确保
无论是自哪一个别处
又自哪一种边缘,
只要一转过头或用眼角的余光
就知道它在那儿,还在那儿。
那种清晰的、固定的、偏僻的
中心。
它们才是我的大师,
它们懂得黑,
它们懂得回避清晨与夜晚以外的大街,
它们懂得停在树下,踩几步独舞,
当人们的脚步来临便警觉地
窜向树梢,懂得
窜向树梢就可以吟唱。
但它们有时并不飞远,(在人的房屋内
踱步,把具体的家具与语言查看。)
虽然它们也可以飞远,它们
也懂得明亮,用自己天生的
黑羽毛的方式,它们也会专注地
啄着没来由的光。
它们懂得季节,就像不懂得。
懂得昨天今天和明天
自己都是同一只。
它们中的这一只
和那一只没有分别,
都是黑色的,都是同样的黑。
他们懂得日子本该如此,
懂得自由不是要去成为什么,而是
可以不去成为什么,就是搬动着
黑,从一处挪到另一处。
(慈悲的黑,僻静的黑。)
在一个汽车总站,站着。一切
洁白如新,阳光打在每一辆
等候的车辆与等候的人们身上。
所有现象过于直白,但某种色彩
也许是暗紫色的,闯入我的眼睛,
像绷紧青筋的脖颈与喉头里还未
发出的韵母,它卡住在并因此
提醒我存在,不在这个被明亮笼罩
的现场。出入口宽大如圣人心肠。
一些车子开走,一辆接紧一辆;
另一些车子陆续驶入。看管人员的
眼神如枪口,盯紧所有变化。虽然
板报上的日期没有丝毫变动。一直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缚住我:这里
存在着两个队列——河流被一条
石头连成的脊背分开的两方,
在微妙的落差间朝向相同的方向,
惟一的方向,带着地球引力决定的
紧迫。当我还没弄清楚这一切,
那辆我应该上的车(二十分钟
以来一直停在角落)此刻开始发动了,
这只沉睡已久的兽突然被什么叫醒,
喘起气来,抖动着硬身子走出
它过于娴熟并炽白的阴森,向我
逼驶而来。那一瞬间,泪水像一群
外来的小生物在瞳孔前聚集,
我知道了——另外的事情也就是
这样:总该发生。我知道了,别
企图一直傻站下去,别怀揣侥幸
也别过份担忧—— 那里,巨大的、
无限的车站,那里的时刻表,总在
那儿,我也许害怕的,却必须
接受的。 上车,接受它。
在上海时总有一个声音,玻璃片
质感,我庆幸它出现在雾霾里,
又滑过地铁站前唱片推车播放的
小野丽莎,像割伤的喉咙掉进我心里。
在南京西路餐厅里的一份意大利面里
它消失,我进入雀跃。暂时它
在后方临座,观察我。
我庆幸那些日子我占据的只是
这座城的一小份微不足道的
荣耀,正如只是占据它的一小份伤害。
但后者显然位于一个更重要的位置。
呼吸的时候可以感受到的位置。
在呼吸里,隐藏那些玻璃片。
我庆幸在上海的那些日子我始终
是在它的外面生活,我从来不曾
成为那“内部的人”,这样我可以
混迹在那些穿清凉吊带的姑娘
和带礼帽的洋人之间,他们
看不出我满身坚硬锐利的鳞片,那么
自由,从商场的正门进入,又从偏门
出来,从偏门进入,从正门出去。
我若是一只鱼,这座城对我来说,
也是一片海。也可以救赎我。
它让我的里面疼得多,消失得也多。
我更害怕的总是,那危险事物的消亡。
| 周鱼。女,1986年生。祖籍福建。现居福州。作品散见于《诗刊》《诗建设》《福建文学》《青春》及民刊《元知》《走火》等,也入选某些诗歌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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