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上一本诗集《白刃的海》出版之后，倪湛舸一直未停止她在诗歌创作上的探索，形式上她为中文诗歌带来了一种新的气象和节奏，而在她自由连接任意穿越的言说方式背后却是一种冷彻人寰的洞察。
湛舸的诗有种把你打懵的感觉，特别直接，又不确定，画面感也非常诡异，看似工整而自洽，但它里面有非常猛烈的东西，它就是博尔赫斯说的“阿莱夫”，非常凝缩，又包含着各种矛盾。她有类诗，创造了独特的、快速推进的写法。从一个核心但又比较细微的画面开始发力，引发出一个巨大时空体的震荡和变形。这种意象和语速的调度，如果没有很成熟的控制力，是无法操作的。
——北京大学副教授、诗人胡续冬
River view with a boat Sun · Piet Mondrian · 1907
|| 倪湛舸 ||
青年作家、诗人、学者。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2009），哈佛神学院“宗教中的女性研究”研究员（2010-11），现为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研究课题为“宗教”构建、批评理论、以及当代小说与抒情诗。出版有散文集《黑暗中相逢》《人间深河》《夏与西伯利亚》，小说《异旅人》，诗集《真空家乡》《白刃的海》，学术专著The Pagan Writes Back: When World Religion Meets World Literature。曾获2010年刘丽安诗歌奖、2015年张枣诗歌奖。
- 倪湛舸诗选 -
The Burnout Society
我并没有对你厌倦，我只想和你，谈谈疲惫
更好的是，我们太累了，说不出话
只能躺在一起听彼此的呼吸
停顿不是特权者的装饰品，或失败者的遮羞布
我们从早到晚都在劳作或猎食
不能停下来，除非我们冒险深入的荒漠足够宽广
对，这里没有除我们之外的生命
你还好吗，我觉得我已经烧光了像落山的太阳
10/21/2016
夜班车
夜班车去春风吹拂的峡谷
白梨、稠李和晚樱开满山坡
像海浪暗涌，又像飞沫舍身
还像身不由己的这些年
我庆幸这班车还在路上
空荡荡的车厢里没有人唱歌
灰蒙蒙的车窗偶尔被街灯照亮
我的手掌贴着我的脸颊
山路蜿蜒，白梨、稠李和晚樱
开啊开啊总也不凋谢
多么疲惫，又是多么的伤悲
03/06/2017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想要说不，在喧闹的街心，对着书报亭里贩卖折叠伞的人，这里的地铁既非蓝线也不是绿线，这里的过客来去都匆匆，只有流着血的脚趾躲在靴子里过冬，它们偎依着彼此说不，不要在雨夹雪的天气检阅过期杂志的封面，不要陷入拼写困难只因被诅咒的生活变成了填字游戏，更不要用从干涸喷泉里捧来的硬币换取印满红心的折叠伞。
06/05/2017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漆黑的电影院里，你来了，坐到我身旁，并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或是坏消息，这些年的变迁从身后投射在银幕上，看啊，那些沿着河流奔跑的人，他们越跑越慢，怎么都抹不掉落在脸上的、蛛网般的树影，看啊，那些堆积在路上的螺丝、铁圈和睡觉的人，我也快要睡着了，我也没什么话可说，电影太漫长，看起来太累，我们静静地坐着就好，散场后各自离开就好。
03/11/2017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雨中骑车下楼，紧握刹车所维系的摩擦，是抗衡重力的微小任性，终究要滑下去，这倾斜的阶梯，那屋檐外时粗时细不停歇的雨，想要松手俯冲，追赶被雨攥紧前襟与后背的夜行人，亡友啊，把脸都留在了我的车篓里，你们带走的时光，在雨的疆域外清净透亮，我，丁零当啷的车，歌唱着被抛下的孤单和被召唤的凄惶。
09/10/2017
醉后不知天在水
只有烧成灰的东西，你们才收得到，烧成灰的风和耳语，烧成灰的水和波纹，烧成灰的光和远眺。我身子里还在燃烧的，从来都是你们啊，未成年的卑微或野望，无根花的凝滞和爆发，过路人的擦肩与踯躅。你们唯独收不到自己，你们仍在与我一同燃烧；我却早已送出了自己，我早就与你们一同成灰。
09/12/2017
Scene Under the Stairs · Jacek Yerka
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
旋转楼梯是种可怕的东西，这么说，不过是出于疼痛后的疲惫，而坦诚又紧跟着疲惫，悬空的金绳向上燃烧， 我也坚持不懈地向上奔跑，是谁释放了那些被囚禁在过去的人影，他们从吊灯、天窗和如钩新月上纷纷飘落， 咬紧我像艳丽的蠕虫啃噬枯叶，又像水蛭把活血输送回萎缩的脉络，我想我正变得越来越美，感谢这越来越重的披挂。
09/27/2017
旧货铺
旧货铺偶尔才开张，更糟的是，我们不知道它躲在哪里 或何时显现，我想要好好招待你，你走进我的世界，像 黑暗注入巨大的空白，我们却无法对话，日月星辰被拿 走了，被给予的法则又被收回，我们去旧货铺吧，去翻 检时光的鳞甲和命运的纹理，记得吗，那些点着灯的无 主之舟，那些我们唱过的歌都没有词却长满了刺。
03/24/2017
音希声
我的水龙头总也拧不紧，如果外面不在下雨，你明白的，雨总会停，水龙头却总也拧不紧，无论我是醒或是在睡，时间本没有声音，雨或雪都不穿鞋，但我需要提醒，少年正老去，无论他是否操练欲言又止，是否与死者隔着天水，荒废了时间不要紧，告诉我什么才是不荒废，你过来吧，像水龙头垂下水滴那样，像雨悉数回到土里那样，告诉我啊。
03/19/2017
成行的轻，不成形的重
我想要低下头，像马那样把头垂在脚旁叹气，像马那样 蒙着眼罩为了不被地铁站入口处的白气惊扰;街边花园 的栅栏上缠绕着彩灯，寒冷是支离破碎的如同唇齿之间 的糖粒，我已忘记梦里奔跑过的阶梯和缓缓并拢后移动 继而远去的车厢门，肩膀上积着雪或是气球爆炸后的碎 片;他迟疑着向我伸出手，像马那样追寻风里不存在的 声音，像马那样在漫长跋涉的途中拖曳着自己的影子。
12/12/2016
力气就是财富然而我很穷
从山坡倾注而下、淹没了路面的落叶，是有力量的，如同比末日更早来临的使者，能够改变世间每扇窗打开的方向，和每只杯盏被照亮的时分，我默默地遥望了一整天，看见过路的孩童、老人和男女无一例外地提脚，为了让它更重地落下，为了让用力竖起的耳朵听见叶子破碎的声音，他们在巨大的空洞之上跳舞而不自知，他们微小的惊喜就像是冰层里被封存的气泡，不足以支撑我早已刺痛肋骨的呼吸。
11/15/2016
悬命
太过柔软的发丝，积累到足够长度，是一定会打起卷来的， 对，就像遇见火苗的流苏花，骤然蜷起身子后慢慢扭转 自己，多么细微的挣扎，活生生地垂在你眼前，却只因 太过亲近而模糊不得见，被风吹乱的发丝不会被吹断， 哪怕时光终将吮尽血肉继而洁净骨骼，在你眼前打着卷 的发丝又细又软，就像风中快要枯竭的溪流，对，它竟 然还在，从源头而来却无处可奔赴。
05/10/2017
回溯
来得太快的还有什么，睡意、压弯枝条的木芙蓉、与梦魇接壤的远山。我推脱的一切都还在眼前，要感谢路径蜿蜒，蒙尘的镜面收藏着闪电，沉溺于各自悲痛的行人协调彼此的磁极。然而生活，生活需要欺骗如同水中有盐成就了海，我该把海放置在哪里，身后的背囊，胸前的口袋，还是你合拢的手掌。
05/12/2018
Attachment
我又回到了朋友们身边，沿着破晓前的街道，循着因冰冻而变得低沉的湖面声响。我手捧灰白转蓝的百褶裙，当远洋航班闪着灯经过头顶的天空。我想找人说话可朋友们正沉睡，于是转身同展翅的天鹅拥抱并惊诧于彼此的坚硬。屋檐下倒挂着蝙蝠，仿佛成排风铃在我空空的头颅里生锈，刺槐花铺满台阶，原本紧锁的门都已敞开。
09/04/2015
Interdependence
我们全家搬去水边的城市，汇聚鸭青色礼堂为了摘下礼帽唱歌，被摘下的还有袖口已发黑的白银徽章。我们全家唱完歌后循着水声散步，彼此贴近像针线所连接的前襟与后背还有衣领，像成为森林之前的树，不必费心去流水中分辨自身与倒影还有亲人。
01/23/2016
Blossoming Almond Branch in a Glass with a Book · Vincent van Gogh · 1888
Commiseration
事物的关联令人心碎
无论我们如何地热衷于在碎玻璃上跳舞
总有些门不该被打开
总有些故事刺痛喉咙像烧着烧着
就熄灭了的火
心碎的人并不畏惧人群
如同蠕虫无须回避风干的苹果
而瘦女孩总是挑选最鲜艳的腮红
事物的关联圣诞彩灯般喧闹
可有些陌生人已经死去
还有些身边的秘密被鸟衔走尚未归来
08/10/2016
镜花水月
曾经，我有个形影不离的朋友，某天，我们撞见了一个面朝下趴倒的人，他衣衫单薄，头边的水泥地上堆积着干涸的血迹，我们觉得那是个可耻的死人，于是悄悄地走开，后来，世界果然运转如常，路边的人悄悄地消失了，也许是自己爬起来走了，就像形影不离的朋友都已离开，就像我被砸倒在地又爬起来走了那样。
01/01/2018
Wetware
阉人的歌声是清洗废墟的清澈阳光
盲人的歌声是海洋剔除了海洋生物
聋人与哑巴之间逡巡往复的歌是什么呢
欲望与命运相冲撞的峰面无限地滞留
欲望与命运所碾碎的人们不懈地重生
听不见的与说不出的，都是互相拥抱的
08/07/2017
Leviathan
海豚活在声音里，它们用鼻子唱歌而非呼吸，呼唤各自的名字如同水底飘荡着与靛蓝或墨绿互补的印章。章鱼吃自己的触手，就像现在我学土壤对待积雨那样吞咽回忆，我和我们和更多的河流终将在海里相遇。悲伤的人哭泣起来，没有用处的眼睛比海更深也更辽阔，哪怕海里挤满了海豚的歌、章鱼的嘴和变成珊瑚的骨骼。
01/29/2017
黑色暖泉
那些丝线，银灰、恹红并串着残缺的甲虫，缠绕我们的脚踝和手腕，牵引着必朽者为留下痕迹所做的挣扎。说你爱我或是留恋任何还苟存于世的事物，说你推开窗只为数一数正凋落的郁金香和桃金娘，说你会在天黑前缝缀起溅落满地的水滴。再没有什么，比编织这一丛又一丛的细弱谎言，更令人沉醉却仍旧无济于事。
04/30/2018
# 选自《雪是谁说的谎：倪湛舸诗集》雅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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