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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胜高:《九歌·山鬼》“祈雨于山川”考

《九歌·山鬼》

“祈雨于山川”考

摘 要:

祈雨于山川百源,是两周的常雩之礼,常通过祭祀山神的方式进行。周以有功于天下者命名山川,其寿终者为山神,夭伤者为山鬼,山神山鬼风里来雨里去,成为祈雨的对象。《高唐赋》《神女赋》皆言巫山神女自荐枕席于楚怀王,《山鬼》中山鬼抱怨的对象为灵修,在屈原赋中的灵修,是楚怀王以众巫之长祭祀神灵的身份,故《山鬼》当为楚怀王祈雨于巫山的娱神之歌辞,其祭义为祈雨于山川。

关键字:

《山鬼》;山川之祀;祈雨于山川;祈雨之辞

讨论《九歌·山鬼》的祭义,学界常常从山鬼的神格入手进行讨论,或认为山鬼为山神,[1]或认为山鬼为山魈精怪,[2]或认为山鬼为巫山神女,[3]此外还有诸多假说,皆由此拓宇,进行万变不离其宗的说解。上古神灵皆出于人之想象,甚至有诸多叠加而成的祀主,而祭祀皆以祭义为本,研究祀应当从祭义入手来推断祀主的神格。从史料记载看,屈原所处的时代,“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而兵挫地削,身辱国危”,[4]是楚国最重视鬼神祭祀的时期。王逸言屈原见楚地百姓用于鬼神之祀的《九歌》旧词鄙陋,重新整理,仍“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5]“陈事神之敬”当是屈原改编九歌的本义,“见己之冤结”当更多是王逸的推测。楚地百姓隆祭祀的目的是祈求鬼神保佑,意在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以求福助的大背景下,屈原整理《九歌》旧目,当然是在遍祀群神,以求其助福于楚国。故《九歌》的祭歌,皆有祭义,我们可以通过考察《山鬼》的祭义,来分析山鬼的神格,以还原山鬼形成的祭祀动因,方能对《山鬼》的祭祀有一个更为融通的解释。

一、山川之祀与山神的神格形成

在周秦文献记载中,山川之祀的对象为山神。《周礼·春官宗伯·家宗人》言:“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以夏日至致地示物鬽,以禬国之凶荒、民之札丧。”其中的夏至日所祭祀的“地示”即土地之主;而“物鬽”则为阴气所生的百物之神,《春秋传》言之为“螭鬽魍魉”。[6]服虔言:“魅,山林异气所生,为人害。”在上古知识系统中,魑魅魍魉为代表的物鬽是山林异气所化生,是对人有害的山妖水怪。因而在尧时,“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7]夏禹名山川,图形山川物鬽于鼎,以镇服魑魅,护佑百姓。《左传·宣公三年》载王孙满之言:

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杜预注:“螭,山神,兽形。魅,怪物。罔两,水神。”魑魅魍魉实际是山川神怪的形状。[8]至于周代,逐渐以前代先王之后作为山川之神的祀主,而不再如夏商那样将鬼魅魍魉作为山川之神的形象,而是山皆有神主。

《国语·鲁语下》亦载仲尼之言:

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9]

即选择有功于后世的先王及其后人,祀为山神。韦昭注:“群神,谓主山川之君,为群神之主,故谓之神也”“足以纲纪天下,谓名山大川能兴云致雨以利天下也。”在大禹命名山川时,山川有了名字,但其中的地示物鬽并未命名,只能简单以魑魅魍魉言之。在《山海经》中已有以前代帝王家人命名山神者。如《中山经》载:“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北望河曲,是多驾鸟。南望墠渚,禹父之所化。是多仆累、蒲卢。<鬼申>武罗司之。其状人面而豹文,小腰而白齿,而穿耳以鐻。其鸣如鸣玉。” 言青要山南的墠渚为大禹之父所化。此外,《中次三经》的和山由泰逢司之,《西次四经》的赢母之山神长乘司之等。

入周之后,天下名山大川之神,逐渐被具体化,山神皆被命名。《礼记·祭法》言:

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殖百穀。夏之衰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财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10]

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将地示的祭主确认为共工氏之子后土(句龙)作为社神,将周人的先祖弃 列为稷神,以这样的认知,将日、月、星辰、山林、川谷、丘陵之神主,进行了系统的设计与安排。《管子·小问》记载齐北境的登山有山神名 俞儿:

桓公北伐孤竹,未至卑耳之溪十里,闟然止,瞠然视,援弓将射,引而未敢发也。谓左右曰:“见是前人乎?”左右对曰,“不见也。”公曰:“事其不济乎!寡人大惑。今者寡人见人,长尺而人物具焉,冠,右祛衣,走马前疾,事其不济乎!寡人大惑。岂有人若此者乎?”管仲对曰:“臣闻登山之神,有俞儿者,长尺而人物具焉。霸王之君兴而登山,神见,且走马前疾,道也。祛衣,示前有水也。右祛衣,示从右方涉也。” 至卑耳之溪,有赞水者曰:“从左方涉,其深及冠。从右方涉,其深至膝。若右涉,其大济。”桓公立拜管仲于马前曰:“仲父之圣至若此,寡人之抵罪也久矣。”管仲对曰:“夷吾闻之,圣人先知无形,今已有形而后知之,臣非圣也,善承教也。”[11]

从中可以看出,至少在齐桓公时期,齐国北境的登山之神已经被命名为俞儿,着衣冠而骑马,为齐桓公前导,至于卑耳之溪,则有水神提醒桓公溪水的深浅及其涉水之法。管仲认为周以前代圣人之后命名山川之神,而今显灵为桓公先导,正是桓公霸业能够兴起的预兆。

在上古的认知系统中,横死之人魂魄未散,其能依附于人而作祟,是为鬼。《左传·昭公七年》所载子产适晋,答赵景子之问:“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而强死,能为鬼,不亦宜乎?”横死之人是为鬼,而寿终之人则可以为神。《淮南子·俶真训》概括为:“伤死者其鬼娆,时既者其神漠。”横死者为鬼,其状妖娆;寿终者为神,其形漠远。睡虎地秦简《日书·诘咎》载战国后期对鬼形态的理解:“鬼恒羸(裸)入人宫,是幼殇死不葬”,即横死夭折者为鬼,其魂魄不散,能入宫中就食:“昔(藉) 其宫”“气(饩) 我食”;常作祟于人:“从人游”“从男女”“执丈夫,戏女子”,完全是未成年人的行事方式。强死者或有冤屈或由不甘,死后冤情未解,魂魄未散,常常“以歌若哭”,[12]是为“鬼哭”。睡虎地秦简《日书·诘咎》中载鬼常从人女游,“与居,曰‘上帝子下游。’”可见鬼常托上帝之子、之女下游而惑人、媚人。

周以有功于天下者为山神而守山川,山神多被命名,而其中以“山鬼”所命名者,其或为有功于天下之伤死者,故以山鬼名之。如《山海经·中山经》所载:“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䔄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言姑瑶山的山神为尧女女尸。而在《水经注·江水》中,明确了女尸名瑶姬:“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13]未行而亡,是为夭死,实为女鬼。以其为山神,是为山鬼,故郭沫若言《山鬼》实为巫山神女。

二、“祈雨于山川”之祭义

林云铭《楚辞灯》言:“余成《九歌》诸神,悉天地云日山川正神,国家之所常祀。”其认为《九歌》所祀的对象,皆为楚地常祀的神灵。从新出土的楚简所载楚地祭祀对象及其排序来看,《九歌》中所祀的太一、司命、地祇等神灵,与之大致相合。[14]学界对于《九歌》中神灵的神格进行了较多的研究,但对于相关祭祀的祭义却关注不够,既然《山鬼》列入国家祀典,其祭义当是我们解开其列入祀典的关键。

祭义,按照郑玄的说法是:“以其记祭祀斋戒荐羞之义也。”[15]其言《礼记·祭义》篇的宗旨在于记叙祭祀、斋戒、荐羞等礼仪活动中蕴含的意义。我们这里所言的祭义,是指某项专门祭祀的用意,其即包括祭祀神主的设定、设祭的目的以及祭祀礼仪对达成特定目的而涉及的相关礼器、祷辞和程序。周代以下的山川之祀,如望祀,为非常之祀,即为某些特定活动(如巡守)或某些背景(如灾害)设定的祭祀。而常祀,是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出于特定的目的进行的常规祭祀。在周代,山川常祀的礼,主要是出于祈雨。子产曾言:“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禜之。”[16]山川被视为风雨之渊薮,山川之神也被视为能带来风雨之神。《礼记·祭法》:“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故山神之祀最初的祭义,是祈求风调雨顺。《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解释说:“曷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润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 山川之祀又因此被列入国家祀典。

从《礼记·月令》所载祭祀系统来看,仲夏之月举行山川百源之祀:

命乐师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箫,执干戚戈羽,调竽笙竾簧,饬钟磬柷敔。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乃命百县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实。[17]

郑玄注:“阳气盛而常旱,山川百源,能兴云雨者也。众水始所出为百源,必先祭其本,乃雩。”大雩之礼,全国范围内举行的规模盛大的祈雨之礼,意在祈求全国范围内的山川之神能保证水源不断,风调雨顺。郑玄认为:“百辟卿士,古者上公,若句龙、后稷之类也。”在祭祀山川百源的同时,也祭祀境内有益于百姓的前代圣贤,以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保佑物阜年丰。由此与《礼记·祭法》及《左传》所载孔子之言对读,可知山川百源的祭祀与上公之灵的祭祀同时举行,其或由此附会而将上公与山川之神对应,形成了山神的命名;或是因为山川之神与上公已经对应,大雩时将二者合而祀之,从而形成了山川之祀的神主系统。

《礼记·月令》所言的盛乐,即用最大规模的歌舞来礼祀山川百源之神,以求感动天帝。《周礼·地官司徒·舞师》亦言:“舞师掌教兵舞,帅而舞山川之祭祀;教帗舞,帅而舞社稷之祭祀;教羽舞,帅而舞四方之祭祀;教皇舞,帅而舞旱叹之事。凡野舞,则皆教之。”也就是说在祈雨的盛乐中,天子、大臣、士兵、百姓一起歌舞,以求感动天帝而降雨,由此形成了祈雨于山川的传统:“见阴阳不调,风雨不时,五谷不滋之故,祷祠于名山神水。”[18]在上古的传说中,山神常居深渊之中,出入兴风作雨。如《山海经·中次八经》言:“光山,其上多碧,其下多木。神计蒙处之,其状人身而龙首,恒游于漳渊,出入必有飘风暴雨。” 其《东山经》载东次三经的山神:“是神也,见则风雨水为败。”山神也管理风雨水。《大荒东经》:“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蚩尤、夸父为凶犁土丘之神,为应龙所杀,不能回到土丘之上,故而无法兴风作雨以致天下大旱,民间祈雨不得不图画应龙之状,以祈求应龙带来风雨,应龙遂成为行云致雨之神。《博物志》也记载泰山神女出入时风雨大作:

太公为灌坛令,文王梦见妇人哭当道,问其故,曰:“吾太山神女,嫁为西海妇。吾行必以暴风雨,灌坛令当吾道,不敢以疾风暴雨过也。”梦觉,召太公语焉。三日,果疾风暴雨过。[19]

《山海经》《博物志》一系中所言的山神风里来雨里去,正是对山川百源为云雨形成之所的描述。流传于汉魏六朝的《神农求雨书》亦言:“如此不雨,命巫祝雨,曝之不雨,祷山神,积薪击鼓而焚之。”极言求雨之法,赛祷于山神;如果还是不能下雨,则通过焚巫来祈雨。[20]” 焚巫便是以人为祠祈雨,如果仍未能降雨,则以国君为牺牲而祈雨。

《吕氏春秋· 顺民》载:

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于是翦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21]

言商汤曾经以自己为牺牲来求雨。《说苑·君道》的记载则是商汤祈雨于山川:

汤之时,大旱七年,雒坼川竭,煎沙烂石,于是使人持三足鼎祝山川,教之祝曰:“政不节耶?使人疾耶?苞苴行耶?谗夫昌耶?宫室营耶?女谒盛耶?何不雨之极也!”盖言未已而天大雨,故天之应人,如影之随形,响之效声者也。[22]

《吕氏春秋》所言的商汤祷于桑林,桑林为商社,实则祷于社稷及山川之神而祈雨。而《说苑》言之为祈雨于山川,与《礼记·月令》所言的祈雨于山川说法一脉相承,皆视山川之神兴风作雨而能带来降雨。《说苑·辨物》载齐大旱時,景公问群臣:“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饥色,吾使人卜之,祟在高山广水,寡人欲少赋敛以祠灵山可乎?”认为祈高山广水可以止旱。上博简《鲁邦大旱》载鲁大旱时,孔子曰:“庶民知敚之事鬼也,不知刑与德,女毋爱珪璧币帛于山川,政刑与……”言民不知刑德之事,大旱时祈雨于山川,子赣言大旱时山川更需要雨水,可见鲁地亦向山川祈雨。上博竹简《简大王泊旱》载楚简王大旱时祈雨不得而梦见高山深溪水:

简大王泊旱,命龟尹罗贞于大夏,王自临卜。王向日而立,王汗至带。龟尹知王之炙于日而病,盖仪愈夭。厘尹知王之病,乘龟尹速卜高山深溪。王以问厘尹高:“不谷骚,甚病,骤梦高山深溪。吾所得地于莒中者,无有名山名溪欲祭于楚邦者乎?尚蔽而卜之于大夏。如孚,将祭之。”厘尹许诺。蔽而卜之,。厘尹致命于君王:“既蔽而卜之,孚。”王曰:“如孚,速祭之。吾骚,一病。”厘尹对曰:“楚邦有常古,安敢杀祭?以君王之身杀祭未尝有。” [23]

楚简王时大旱,楚王以曝日的方式祈雨未果,反而得病。简王言自己曾多次梦见高山深溪为祟致旱,问厘尹是否因为自己占领莒地,没有祭祀当地的名山名溪,鲁邦因此大旱?随后祭祀莒名山名溪,并彻掉伞盖,修郢郊祀天,方才祈雨成功:“修四郊。三日,王有野色,属者有暍人。三日,大雨,邦赖之。发 馹蹠四疆,四疆皆熟。”

由此来看,祈雨于山川,实际有常雩与非常雩两种,常祀一般在仲夏以大雩的方式进行;非常祀是在天气极度大旱时增加的祈雨仪式。史料上记载最多便是商汤祈雨于桑林、齐景公祈雨等,[24]皆试图以己身为牺牲而祷之。大雩所采用的祈雨于山川,实际是采用祭祀山川百源之神,采用赛祷的方式,祈求山川百神以降雨。在这样的想象中,能够兴风作雨的山神,便被描述为风里来雨里去,朝云暮雨。

三、《山鬼》为祈雨之歌辞

山神山鬼出入行云作雨的传说流传于楚地。宋玉《高唐赋》言: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王曰:“朝云始出,状若何也?”玉对曰:“其始出也,㬣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王曰:“其何如矣?”玉曰:“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25]

《高唐赋》序言中明确言楚襄王之父楚怀王曾经梦中见过巫山神女,朝云出入最大的特点便是朝来暮去,出入云雨之中,宋玉以“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来形容神女来去的形态,来时湫风凄雨,风雨大作;去时云淡风轻,天空如洗。在这段描述中,神女是作为雨神的形态出现的。

而在《神女赋》中,则记载楚襄王听闻宋玉所言楚怀王与神女相通之事后的当晚,也梦与神女相遇: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曰:“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26]

顷襄王听宋玉说乃父曾与巫山神女交接,不仅魂飞神驰,令宋玉赋高唐之壮美,而且当晚便梦见其与神女相见,醒来后将情形告诉宋玉,让宋玉赋之。由此来看,宋玉为屈原弟子,时任大夫之职,其知晓楚怀王与神女梦中交合之事,而顷襄王却不曾听说,显然此事并没有载于正统的史官系统,而是出自于巫师系统,否则不至于继位的顷襄王对楚怀王与巫山神女相遇之事了无所知。

楚怀王本信巫,“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27]在秦军逼近时仍试图通过巫祝赛祷祈福获得鬼神相助,可见其对巫鬼之祀的迷信。因而其梦与巫山神女相交之事,乃是在巫术状态下的与巫山神女相悦,神女居然自荐枕席而幸遇。与之相对照的,便是楚襄王也对乃父的艳遇倾慕不已,当晚亦梦见与巫山神女相遇,结果却是双方只能擦肩而过:

于是摇佩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闇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28]

楚襄王只是见到神女而未能交流,更未能有任何欢情,徒留下无穷遗憾,从而使得《神女赋》笼罩着浓郁的不遇而感伤的情调。

如果将《山鬼》置于国家祭祀来观察,就会发现此诗当是祈雨于山川时的唱辞,可以从中观察楚地祈雨于山川的大致过程:先是迎神以祈雨;再是娱神以降雨;最后送神以谢雨。[29]作为巫歌,《山鬼》完整地描述了迎神、娱神、送神的三个仪程,从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文本。在迎神的场景中,细致地刻画了山鬼的形象:“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这节描写是王维、王睿所回避的神女降临的情形。随着山鬼的出现,带来的是云行雨驰: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30]

山鬼居于幽篁之中,是为纯阴之所,山川百源皆从阴湿之地发源,千转百回而汇聚为江河。山鬼至于祈雨之所,因路险而晚到,故歌辞中言及祈雨过程之漫长,最终方得山鬼到来。山鬼居于山巅而耕云播雨,使得白天也阴晦不已,最终有雨降落。

最能看出《山鬼》为祈雨之辞的,是“东风飘兮神灵雨”,表明云之后的雨是神灵带来的雨,即祈雨所得之雨。《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曾言:“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以“灵雨”形容于桑林祈祷而降之雨。后世遂以灵雨形容应感而来的雨,如范泰《旱灾未已加以疾疫又上表》言:“桑谷生朝而殒,荧惑犯心而退,非唯消灾弭患,乃所以大启圣明,灵雨立降,百姓改瞻,应感之来,有同影响。[31]《瑞应图》曰:“遇旱,责躬引咎,理察冤枉,退去贪残,侧修惠政,则降以灵雨。”[32]在祈雨的学说中,天旱是阴阳不济而导致的,只要能以阴平阳,则雨降,[33]是为感应而来的灵雨。

在《九歌》中,正是通过交感巫术实现神人的沟通,因而在降雨过程中,男巫与山鬼之间的相恋之歌,可以理解为娱神降雨过程之中神人之间的对白: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在这段神人交感的巫术状态中,山鬼对祈雨者的唱辞中,明确提到了祈雨者的身份是灵修。按照《离骚》的使用通例,“灵修”专指楚怀王。[34]在楚地巫祭时,楚怀王兼任群巫之长,率群巫事鬼神以求福助,是为灵修。这样来看,在祈雨于山川的大雩之礼中,楚怀王是以“灵修”的身份主持祭祀的。也就是说,在《山鬼》中神人交感的场景中,是楚怀王与山鬼相娱的方式进行的。郭沫若先生曾认为“山鬼”实际是巫山神女,宋玉也明确对楚襄王言怀王曾经与巫山神女有过交合之事。只不过宋玉言之为梦中,而在巫术状态中,这种交合正是以神人交感的方式进行的,他人无法感知,只有当事人言之出来而为众人所知,《高唐赋》中便是通过楚怀王描述巫山神女的样子。其来时冷风凄雨,走时云散雨霁,与《山鬼》所写的极其神女相似。

怀王与神女相娱的细节,《高唐》没有描写,《神女赋》写的是楚襄王与神女的有缘无分,从中能够感知怀王与神女之间有着缠绵之情。既然是神女“自荐枕席”,显然是神女对怀王无限情深。《山鬼》侧重写神女欲留出怀王,希望与之偕老,但人神道殊,神女遂采三秀,试图与灵修荣华常在。三秀为灵芝,其“一年三花,食之令人长生,”[35]在《高唐赋》中,巫山神女言:“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曰灵芝。”采三秀,实际是采食灵芝意欲延长年岁。在巫术状态中,楚怀王以灵修的身份与神女相会,双方相娱相爱,从而完成祈雨娱神的过程。但当灵氛离开巫术状态,身份为楚怀王时,巫山神女便无法见到灵修,神女便歌以“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的抱怨之辞,感慨灵修在云雨之后便离开,留下神女沉浸在无穷的伤感之中。

在《山鬼》中,神女言自己居住于在山中无人之处,“取杜若以为芬芳,饮石泉之水,荫松柏之木,饮食居处,动以香洁自修饰”,[36]用情专一,而灵修却只在祈雨时进入巫术状态与神女相会,雨来之后便脱离巫术状态而远去,神女觉得其对自己的思念并不专一,令人生疑。因而最后一节写雷雨交加之后,云散雨霁,风吹林木,祈雨之后的灵修与神女离别,神女只能“思公子兮徒离忧”,留下长长的怅惘。

《九歌》作为楚地祭祀乐歌,在楚怀王“事鬼神以求神助”的背景下,楚人包括屈原都是在真诚地面对祭祀的神灵,即便采用神人相娱的模式进行祭祀,其对神灵的态度是严肃而认真的,其中的男女相恋之辞,也是出于神与巫之间的对唱。既然《山鬼》中的“灵修”是对以众巫之长身份参与祭祀的楚怀王的称呼,而楚怀王又与巫山神女有着云雨之欢,《山鬼》当是记录楚怀王祈雨于巫山而与神女对唱的歌辞。这样来看,《山鬼》的祭义便是“祈雨于山川”,其大致发生在仲夏大雩于“山川百源”的祭祀活动之中。

(刊于《中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 [明]汪瑗撰:《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37页;马茂元选注:《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77页。

[2] [南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79-82页;[明]王夫之撰:《楚辞通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43页。

[3] 郭沫若著:《屈原赋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30-34页。

[4][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二十五《郊祀志》,中华书局,1962年,第1260页。

[5]“《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舞鼓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讬之以风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错杂,而广异义焉。”参见[南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55页。

[6] [东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二十七《神仕》,第740-741页。

[7] [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文公十八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85页。

[8] 道家传说系统中依然保留着魑魅魍魉的传说,葛洪《抱朴子》卷十七《登涉》:“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镜径九寸已上,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人。或有来试人者,则当顾视镜中,其是仙人及山中好神者,顾镜中故如人形。若是鸟兽邪魅,则其形貌皆见镜中矣。又老魅若来,其去必却行,行可转镜对之,其后而视之,若是老魅者,必无踵也,其有踵者,则山神也。”但山神有名,却成为后世的通识。《地镜》:“入名山,必先斋五十日,牵白犬,抱白鸡,以盐一胜,山神大喜,芝草异药宝玉为出,未到山百步,呼曰林林央央,此山王名,知之却百邪。”以“林林央央”呼唤山神,是为山神之名。参见王明撰:《抱朴子内篇校释》卷十七《登涉》,中华书局,1985年,第300页。

[9]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卷五《鲁语下》,中华书局,2002年,第202页。

[10] [东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礼记正义》卷二十三《祭法》,第1307页。

[11] 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卷十六《小问》,中华书局,2004年,第972页。

[12] 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诘咎篇>研究》,《考古学报》,1993年第4期,第435-454页。

[13] [北魏]郦道元著:《水经注校证》卷三十四《江水》,中华书局,2007年,第790页。

[14]刘信芳:《包山楚简神名与<九歌>神祇》,《文学遗产》,1993年第5期。

[15] [东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礼记正义》卷四十七《祭义》,第1310页。

[16] [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一《昭公元年》,第1161页。

[17] [东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礼记正义》卷十六《月令》,第500-501页。

[18] [清]王照圆撰:《列女传补注》卷六《齐伤槐女》,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39页。

[19] [唐]徐坚著:《初学记》卷二《天部下》,中华书局,2004年,第24页。

[20] 王浩:《殷墟卜辞所见焚巫祷雨习俗探讨》,《文物季刊》,1999年第3期,第41-45页。

[21] 许维遹集释:《吕氏春秋集释》卷九《顺民》,中华书局,2009年,第201页。

[22][西汉]刘向撰:《说苑校证》卷一《君道》,中华书局,1987年,第20页。

[23] 陈伟《<简大王泊旱>新研》,“簡帛研究網”,2006年11月22日。陳劍:《上博竹書〈昭王與龔之脽〉和〈柬大王泊旱〉讀後》,“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5日。

[24]《列女传》:“昔者宋景公之时,大旱,三年不雨,召太卜而卜之曰:‘当以人祀之。’景公乃降堂,北面稽首曰:‘吾所以请雨者,乃为吾民也。今必当以人祀,寡人请自当之。’言未卒,天大雨,方千里。所以然者,何也?以能顺天慈民也。”参见[清]王照圆撰:《列女传补注》卷六《齐伤槐女》,第239页。

[25] [南朝梁]萧统编:《昭明文选》卷十九《情》,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49-250页。

[26] [南朝梁]萧统编:《昭明文选》卷十九《情》,第252页。

[27][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二十五《郊祀志》,第1260页。

[28] [南朝梁]萧统编:《昭明文选》卷十九《神女赋》,第253页。

[29]王维曾作《鱼山神女祠歌》,记述了祭祀唐代渔山神女以祈雨的场景。《迎神曲》:“坎坎击鼓,鱼山之下。吹洞箫,望极浦。女巫进,纷屡舞。陈瑶席,湛清酤。风凄凄兮夜雨,神之来兮不来,使我心兮苦复苦!”写渔山神女带着风雨而来。《送神曲》则写道:“纷进舞兮堂前,目眷眷兮琼筵。来不语兮意不传,作暮雨兮愁空山。悲急管,思繁弦,灵之驾兮俨欲旋。倏云收兮雨歇,山青青兮水潺湲。”言神女去后,云收雨歇。显然祭祀渔山神女,实祈雨于渔山。王睿也曾作《祠渔山神女歌》二首,其一言百姓以在载歌载舞祭祀,终于盼来了风起云涌。其二则写祭祀之后,山中水声作响,雨湿后纸钱如木棉花一样。王维、王睿只写了迎神与送神的情景,在于神是否到来、神什么样子既不能看到,便无从描写。在巫师的想象中,山神(山鬼)是有形的也是实有的,人与神的感应也是可以描述的。参见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第52-54页。

[30] [南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80页。

[31] [南朝梁]沈约:《宋书》卷六十《范泰列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622页。

[32] [北宋]李昉著:《太平御览》卷三十五《时序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33页。

[33]《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仲舒治国,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细节参见《春秋繁露》之《求雨》《止雨》篇。

[34] 孙作云:《楚辞九歌之结构及其祀神时神巫之配置方式》,《文学遗产增刊》第8辑,中华书局,1961年,第22页;萧兵:《<楚辞>“灵保”“灵修”“莫敖”通考—兼论<楚辞>文化的南方因子》,《华南师院学报》,1980年第3期,第107-115页。

[35] [清]陈淏子辑:《花镜》卷四《藤蔓类考》,中华书局,1956年,第102页。

[36] [南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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