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矮个。在我身上长得最快的是年龄，长得最慢的当属身高。做班主任多年，带过不少学生。记忆中，学生的身高无论男女基本都是超过我的，这使我习惯于仰着头看人。三年前带过一个篮球队员，其身高是一米八六。该生顽皮，常被我叫到身边训话。高个身材魁梧，他在我面前立个正，挺挺胸，我立马觉得眼前竖起一堵墙，便自矮了一截，无形中感到一种气闷和威压。
今年下半年，班里来个更高的，其身高超过了一米九，这实在令我跌破眼镜。新来的高个叫张昊远，长得像根豆芽菜：小小的头颅，细细的身材，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令我总担心他被风吹倒。他与我的身高差距我说两件事你就明白了。我们教室的黑板，我使劲踮着脚只能写到大半块，再上去就只好借着凳子才够得着了。高个能轻轻松松摸到黑板任何一个边框。他在黑板上写字，写到最高处那手臂还得稍微朝下勾勾，自然弯曲九十度。还有一件事让我倍觉有趣。教室前面那台空调坏了，尽管已经切断电源，风叶还是高高翘着，留下黑洞洞的出风口，好比死人在那里张着嘴却毫无气息。我怕政教处怀疑我们不能及时关好电源，就想用手把风叶掰下来。等我搬了凳子到空调底下目测自己即使爬上凳子也还不够高度时，我叫了张昊远，并双手扶好凳子准备让他登上去。张昊远抬头看看空调，伸出细长的胳膊只轻轻一踮脚就够到了风叶，那凳子被我扶了老半天却压根没派上用场，一屋子的学生都笑了，当然是全无恶意的。奇怪的是两个月下来，我在张昊远面前倒从没感觉“气闷”，感觉“威压”。
寝室里的铺位我是让学生自己挑的。不知什么原因，张昊远居然选中了上铺。我目测他的身高应该超过床的长度，我猜想他晚上要是仰面挺直了身子睡觉，一定得把脚顶过了床界，伸到傍边那个同学的被窝里去；若想不越界，他就只能像虾米一样弓着。张昊远的睡姿一直困扰着我，让我感觉睡眠的疲累，实在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
张昊远成绩不错，开学初我分配任务，他做了数学课代表。我班数学老师本跟我同一办公室，张昊远便每天甩着两条细腿出入于我的视线之内了。我本想把体育委员的头衔封给班里的ZTQ，ZTQ是校篮球队的。谁想他是个懒惰的，把班里集会整队、点名等各项事务都推给了张昊远。张昊远好脾气，推给他的事都一概允诺，倒成了实际上的体育委员。每逢集会，张昊远往队列前面一矗，背后就有好几位女同胞可以免受太阳的炙烤而尽享阴凉了。
好脾气的张昊远也有冲冠一怒的时候。作为班干部，他在一周中会轮到一天的值日，负责管理班级的纪律、卫生与考勤。偏巧他的值日安排在周六，而周六是我轮休的日子，也是班级管理最薄弱的时候。10月11号那天，我好不容易盼到休息，又加身体颇感不适，就一整天没去学校。当天晚自修，学生们见我不在，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第一节晚自修前，负责打扫包干区的两位学生，完全忘了自己的责任，没去打扫，导致卫生扣分。晚自修开始后，讲台边上的G同学在桌上趴着睡觉被值周老师查到扣分。第二节晚自修开始，班里说话交流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到第三节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我是在第二天早上看到校园网上的通报才知道的。一连三节晚自修都被通报批评，这在我的班主任生涯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我把张昊远叫出教室，询问晚自修的情况。高个低着头，一个劲地道歉：“老师，怪我。”我问他哪些同学吵了，为什么没有记录。他说都吵了，是他没管好。
星期天上午，一班的学生都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我也自觉自己的脸色阴沉得像夏日雷雨前的天空。我在学生写上来的日记中了解到张昊远在头天晚自修是拍了讲台的。我无法想象老实人在突破心理底线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生气。但学生们都昏了头，因为不止一个人在说话，都认为即使要追究起来也是集体的犯罪，怪不到一人头上，所以没人理会他。
事情并没有结束，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三0一班在值周总结中被列为需改进的对象。听到被当众点名批评，我自然感觉羞愧。张昊远站在前面，头低得不能再低。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在这个一米九的高个面前丝毫感觉不到气闷和威压，因为他在我面前很少是抬头挺胸的。一般情况他总是低着头俯下身，谦恭而有礼。
张昊远的坐姿也很奇特。我在上课时，好几次发觉课堂上的他比别的同学要矮一头。我好奇地下去看个究竟。只见那两条瘦腿远远地探向前排学生的椅子底下，只小半个屁股倚在椅子上，上半身塌下一半，仅昂出那颗小脑袋在课桌上，双眼紧盯着黑板。他见我走到他的位子前面，便惊惶地坐正一些。我猜想他之所以坐得那么低，是不是怕自己太高会挡住后面同学的视线。要真是那样可也太难为高个了。
这次运动会，我把运动员的报名工作交给了高个。按我的推想，高个应该报跳远或跳高。末了统计的时候，却发觉高个报的是400米跑和100米跨栏。我问他为什么没报跳远跳高，高个说，一个项目只能报两个人，班里已经有人报满了，他就不报了。他还加一句，谁如果有合适的项目，可以跟他换，他可以换成没人报的项目。正好杨志超想要100米跨栏，高个又把100米栏让了出来。他给自己报了200米和400米。我不觉心疼，劝他把200米划去了。因为200米和400米都有预决赛，还很有可能撞在同一天，运动员常常跑得很辛苦。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适当，但我感动于高个张昊远替别人想得多一些。
张昊远走进赛场，我和班级里的学生隔着老远的距离，在一大堆人中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颗小脑袋高高的耸着，那样的醒目。班里的学生在我耳边兴奋地喊着：“老师，高个！高个！”我脑子里一下冒出一个成语——鹤立鸡群。
400米要求蹲踞式起跑。张昊远在预备的时候，一条腿狠狠地甩向后面。一位同学惊呼：“高个的步子能跨那么大！”我看着那略显笨拙的姿势禁不住笑出了声。高个步子大，但频率不高，前半程略微领先，渐渐体力不支，被后来者超越，终于没有出线。我本没刻意让学生取得名次，能看到高个富有个性的赛姿，已觉享足了眼福，没有半丝遗憾。
本次运动会，我班虽然总分落后，政教处却给了我们意外地惊喜，我班获得体育道德风尚奖！上台领奖的时候，我在高个后面推了一
把：“高个，上！”
主席台上的高个，手捧锦旗，腼腆而自豪。望着高人一头的张昊远，我在心里默默祝福：“高个，愿你不断超越，高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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