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大司命》，李少文1980年绘
文 | 李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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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是多雨的时节，龙在云端兴风弄雨，地上的炎黄子孙happy的吃粽子、采艾蒿、系五彩丝线，在屈原家乡和更南边地方的人们还会赛龙舟。据说五彩绳象征着龙，百虫之王在身，其他毒蛇毒虫就不敢靠近，可以保家里孩子的平安，但是记得到了端午后的第一场雨前，一定要把绳解掉，否则就会被龙当做同类召唤上天，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很久以前的今天，战国时代七大封建王国楚国的贵族、外交家、诗人（甚至自然科学爱好者）、中国史上最著名的自戕者屈原，抱着石头投水自尽，两千多年来，屈原被他的同胞和某些非同胞年复一年地纪念，至今仍有三天法定小长假。
由屈原起头的《楚辞》，不仅是宝贵的文学财富，还简直是植物百科和神鬼辞典。屈原为中国的自然神奠定了人格，不同于希腊罗马众神殿中的欲念浓重和残忍狡猾，他塑造的神浪漫而公正。《湘君》和《湘夫人》从男女两方的视角，写出了一个“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的唯美爱情场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无边秋色中，水神湘君和湘夫人相爱难相见，一切都是错乱的，男神看到的是鸟栖息在水面，渔网张在树梢，女神想要的是在水中寻薜荔，枝头采芙蓉，暗示着遗憾的结果。男女爱情一直是屈原的追求，《离骚》中有专门的章节讲他对完美女子的追寻历程，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所以对他取向的怀疑毫无道理，屈原不仅是直的，而且太直了，以至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
在《九歌》中的《大司命》和《少司命》里，屈原用巫祝的口吻赞颂了主宰寿命的死神和主管生育的女神。“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大司命公正而令人敬畏。“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少司命美丽而有人情味。
《东君》用太阳神的视角，表现出了他的庄严正直，对人间充满爱恋。“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日升日落变成了太阳神壮丽的天际巡游，观者不舍，神明也不愿离开。
屈原文辞极多“美人香草”，香喷喷的美美的，甚至可以为植物类化妆品代言。但屈原绝不是草食男，英武阳刚之气也很突出，政治外交上非常老练（司马迁称他“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善于起草切中要害的中央文件，对敌国阴谋手腕有洞察，也因此成为同为外交高手的张仪和内奸子兰等人的眼中钉。屈原见证了秦楚之间的不断升级的攻伐，死伤人数从几万上升到几十万，亲历了秦军拔郢都，为历次战败阵亡的楚军将士做了壮怀激烈的挽歌：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九歌·国殇》）
最让人着迷的，还是屈原抉择自己生死的桥段。《卜居》中说，屈原对一些事情犹豫不决，打算去算命，算命先生摆好了竹签儿，擦亮乌龟壳，准备开天眼。屈原问：你说我是应该忠诚朴实，还是投身场面应酬？应该坚持自己，还是随波逐流？应该刚正不阿，还是圆滑求全？我还要不要努力做最好的自己啊？大师听完诚惶诚恐：世界上总有些事科学也解释不了，这些伦理问题和社会上的事儿，靠烧龟壳占卜是得不到答案的，先生请回吧。
《渔父》中说，屈原在江边行吟，遇到了一位神秘的渔父。屈原理直气壮地抱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难呐。渔父建议说：不难，举世皆浊，可以跟着和稀泥，众人皆醉，可以一起耍酒疯。见屈原不接受，渔夫留下一个会意的神秘微笑后，唱着歌摇着桨，划进了江潭深处。根据屈原的回忆，渔父歌词大意是：河水清来我洗头，河水浊来我洗脚……
可见屈原也有取舍权衡。随着时间的推移，渔父的人生哲学获得了越来越广泛的共鸣。然而连渔夫这个形象和他的哲学都是屈原的创造，屈原不仅选择了不妥协，连妥协的恰当道路也是他给指明的。乐天知命、怡然自得的生活没有任何不好，渔父说的道理屈原都懂，从《渔父》的行文中可以看出，他对渔父的道路不仅欣赏，还有些向往。不过隐士生存也需要土壤，秦汉以后朝廷垄断山林湖泽专营，当隐士也得有朝廷牌照了，晋代人感叹：“百姓投一纶、下一筌者，皆夺其渔器，不知漆园吏何得持竿不顾、渔父鼓枻而歌沧浪也”，屈原的选择也有一定的历史预见性，渔父后人预计难逃奉旨隐居、依法纳税的命运。
在先秦时代，法家和道家有着类似的三观，但是人生选择不同。韩非的学说中有浓重的道家影子：“古之全大体者，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时所行，云布风动，不以智累己，不以私累心……守成理，因自然，福祸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韩非子·大体》）。庄子的著作中，对政治采取了和法家类似的观点：“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庄子·胠箧》）可以说，法家是奋不顾身的道家，道家是明哲保身的法家，而屈原介于二者之间。
学庄子“持竿不顾”，屈原做不来，楚国贵族与楚国漆园小吏相比，有更重的包袱（二人是同时代的楚国人）。学韩非也难，秦始皇冲冠一怒为韩非，打到韩国去抢人才，而屈原在自家都被人排挤，韩非有心奋不顾身蹈火坑，屈原想入朝政的火坑而不得。屈原和韩非面对着同样地情景，也有着完全不同的反应（屈原自尽前三年韩非出生）。韩非是现实主义的政治科学家，屈原是浪漫主义的政治哲学家。韩非手术刀般犀利地剖析时弊（甚至系统总结了政权行将垮台的四十种症状——《亡征》，分析了耿直忠臣的多种死法——《孤愤》），用黑色幽默小寓言、政治科学小命题来积极干预。屈原的浪漫主义主要表现在，他不需要知道国家完蛋的四十个具体途径，也不关心自己将怎样完蛋，只要知道楚国要陷落而自己无能为力就足够了，剩下的问题需要的是心灵而不是手段。
生存，还是毁灭，这么的，还是那么的，甜粽子，还是咸粽子，不管大小，这些都是问题。是让汨罗之水永远熄灭自己心中的烈火，还是像庄子那样，安静地做一只曳尾涂中的千年老龟？我们都知道，屈原最终的选择是永远告别战国时代的炼场，长眠在水草萦绕的水底。
水火自古不相容，直到人类发明了锅。燧人氏钻木取火只能烧烤，“有锅氏”之后却可以烧水了。曾经不能调和的矛盾变得可以调和，必须做出的抉择也可以暧昧处之。先秦时代有一些血脉悠久的贵族，屈原的血统可以追溯到五帝颛顼，有着古典时期人的强烈的自信自爱，敢于将不妥协的超越性原则应用于世俗生活。伯夷叔齐饿死自己，被看作迂腐，胡亥被逼自尽，被称作软弱，陆秀夫跳南海，被赞为忠诚，而屈原的自我了断无关气节品格，只是自由意志的选择。
随着贵族化的平民和平民化的贵族出现（先秦的世袭贵族为汉的军功贵族取代），世俗生活和创造历史的活动融为一体（儒家的大一统），人们才慢慢学会欣赏更加灰色的伦理，与屈原一样杰出的人物有了更多的选择。人们发现自己可以喜欢上刘邦这样有市井无赖气的帝王，也可以接受阮籍这样佯狂放荡的知识分子。在以身殉志的人中，屈原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是屈原最好地展现了一种别样的审美，塑造了人的一种“理想型”。各个时代的人都能感受到自身和周边环境的矛盾，而屈原在历史上的存在，提醒人们记得这种矛盾难以调和的原始状态和最坚决的处理方式。不过屈原明知次优选择，还是选择抛弃自己的生命，这对大众还是构成了冒犯，给人以逼迫感。
粽子本来是先民爱戴屈原、投入水中收买鱼虾避免啃食屈原遗骸而发明的食品。今天却是人而不是鱼在吃粽子，与其说吃粽子是纪念屈原，不如说是象征性的仪式。就像基督徒以面包红酒为圣餐，当作吞下耶稣的血肉一样。基督徒受圣餐而提醒自己是耶稣在为众生赎罪，我们自比为鱼虾去吃粽子，而屈原的精神得以保全。这个含义暧昧的习俗流传下来，一代代人已不奢求能去爱戴、向往甚至效法“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的屈原大夫，只要能不让他的人格泯灭在历史中就足够了。我们周旋于生活中，自有屈原去不妥协。端午是一个关于被暂时妥协的原则、记不清的初心、能够企及而尚未实现的人格的美妙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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