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在即,近一个月来,桃蹊村有七名少女遭贼人所窃。
桃蹊村南邻万顷湖泽,北靠险峻高山,村中人家散布在芦苇丛生的湖泽沿岸。
贼人第一次现身时,桃树枝头刚挂花苞。一场春雾悄然降临,将村落与湖泽笼罩在一片朦胧里。
湖畔一户人家,傅老爹正在油灯旁缝补渔网,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傅老爹放下渔网,应声开门,雾气灌进屋内。
门外立着一个男子人影——高高个头、颀长瘦削、身着白衣,黑缎滚边袖口,戴一顶漆黑斗笠,遮住半张脸。
这陌生人外表俊逸,不似寻常村人。“何事?”傅老爹问。
男子打开手中的布包袱,露出一根脆嫩芦苇,一枝挂着花苞的桃树枝,一件叠好的纱衣。
男子说:“今日迎娶您家女儿,此为聘礼。”
傅老爹的确有个女儿,十七年华,尚未许配人家,可陌生男子突然上门,说什么“今日迎娶”,太过荒唐。
傅老爹恼了,粗声呵斥男子,将其轰走。男子悻悻然离开,布包袱掉落在地。
傅老爹拾起来,扔掉桃枝与芦苇,但见纱衣颇为精致,遂起了小小贪念,要将此衣拿给女儿。
女儿担水回家,见纱衣美丽,便欢天喜地穿上了身。
当晚,傅老爹听到门边有响动,从梦中惊醒,忙点灯察看,瞥见女儿背影,她已一脚跨出门外,身上正穿着那件纱衣。
傅老爹唤女儿回来,女儿似听不见一般,门槛上抚过纱衣裙角,女儿消失在浓雾中。
傅老爹回想白衣男子的话,认定是那人拐走了女儿,四处打听,一时无果。
浓浓春雾仍未散去,那纱衣又接连出现在好几户有女儿的人家门口,只是不见了男子,纱衣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桃枝与芦苇。
无论是将那纱衣剪碎,还是烧成灰烬,一到夜里,纱衣定会完完整整地出现在女儿身上。
前后共有七户人家遭殃,唯第七家有些特别。有个叫阿忠的青年,和妹妹相依为命。当家门口出现纱衣时,阿忠想出一个笨办法,他拿出一捆长长的鱼线,一头系在妹妹脚踝上,一头紧绑在自己腰间。
夜里妹妹冲出门,阿忠摸着鱼线跟出去,最后兄妹两人一起消失了。
各式流言渐起,有说那贼人是采花大盗,有说那是吃人妖怪。村人们敲锣打鼓在村里寻找,毫无线索,甚至撑船去湖上寻,怎奈浓雾里不出一里,即失去方向,得靠着岸上敲锣接应才能回来。
众人万念俱灰之时,突然接到村长召集,说捉到那贼人了!
村长唤来傅老爹,傅老爹上前辨认,见这青年戴着斗笠,未穿白衣,而是一身烟青色布衫,虽算瘦削,个头矮了几寸。
傅老爹摇摇头:“不是他。”
村人们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村长松开手,仍不甘心:“那你为何来此地?”
青年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取下斗笠,露出细长眉眼,微笑说:“在下对妖怪略懂一二,路过此地,见妖气昌盛,特来察看。”
青年一指湖面:“这浓而不散的春雾,便是妖气集结,若能退了妖怪,雾也能散去。”
众人听了,如炸锅般七嘴八舌,好不嘈杂。
此时,湖岸边传来高声呼喊:“找到阿忠兄妹了!”
村人们齐齐赶往湖岸。
原是有人发现湖水波浪将两个人影打上了岸,近看,竟是阿忠兄妹俩。
此时阿忠浑身湿透躺在地上,面容青紫,全无气息。阿忠身边,他的妹妹趴在一块木板上睡得正香,任凭怎么呼唤,都没有醒来。
青年拨开人群,来到兄妹俩旁边细看,对村长说:“能否让在下尝试施救?”
村长迟疑,点头同意。
青年用指尖敲击阿忠胸口三下,轻声道:“何处而来,何处归去。”
阿忠的眼耳口鼻里,泉眼似的涌出几股清流,顺着湖边沙地,流回湖中。
待水流完,阿忠突然剧烈咳嗽,活了过来,村人们发出一阵惊呼。
青年又在阿忠妹妹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片刻后她打着哈欠醒来,只是神情痴醉,对着虚空傻笑呓语:“公子好俊美……我要与公子成婚……”
傅老爹忧心问道:“高人,那白衣男子真是妖怪吗?”
“他就是妖怪,我亲眼所见,他还会飞!”接话的是阿忠,他撑起虚弱的身子,讲起自己的遭遇。
“那夜我跟着小妹跑出去,雾大夜深,鱼线已进了湖水中,我下水顺鱼线往前游,没过多久,看到雾气里一个白衣男子携着小妹,竟悬浮于水面上方!
“后来他们落在一处沙洲小岛上,那男子围着小妹舞蹈起来,不时腾空飞起,诡异而荒谬,小妹则痴痴地看着他,入迷一般。
“那男子又突然停下,对着小妹挥了挥袖口,小妹便晕了过去。他褪下小妹身上纱衣,念叨着‘又错了,女人怎么都长一个样子?还要再找’。
“他转身时,发现了藏身于芦苇丛中的我,勃然大怒,便将我打晕了。
“待我醒来,男子已离开。我上前察看芦苇堆,除了小妹,还躺着另外六个失踪的姑娘,个个似在熟睡,如何呼唤,她们都不醒来。
“我寻到半块破木板,将小妹放在木板上,本打算待我摸清路线,再领着村里人回来救其他六个姑娘。可雾气太浓,我托着小妹游出去,很快迷失了方向,湖水刺骨,我耗尽了气力,沉入水中……再醒过来,已是这里。”
青年安抚众人:“待纱衣再出现,在下自有办法。”
阿忠获救第三日,如青年所料,又有一户人家接到了纱衣。青年交代这家人,额外准备一块精致的盖头。
夜深人静,这户人家都已睡下,正对门口的竹椅上坐着一个人影——粉裙罗衫,外罩那件鬼魅纱衣,头上搭一块精致盖头,遮住面容,白皙双手交叠在怀中,捏着一根芦苇,一枝桃花。
“嘎吱”一声,大门轻启,湿冷白雾涌进来。
“娘子久等了。”
门外响起男子声音,一个高瘦颀长的身影显现在雾气中,向着竹椅上的人伸出手。
竹椅上的人抬手,指尖轻轻搭上对方手掌,被牵着出了房门,来到湖岸边。
白衣男子突然揽住身边人的腰肢,腾空跃起,浮在湖上两三尺高的位置,翩然向湖中心飞去。
春雾如轻纱幔帐,在两人身前散作千丝万缕,又在身后聚拢;脚下湖水波光粼粼,未沾湿衣角分毫。
前方浮现一片茂盛芦苇,白衣男子携身边人,脚底扫过苇叶尖梢,落在一处沙洲小岛上。
男子声音满是柔情:“娘子特意准备了婚嫁盖头,定是已想起我们的婚约。夫君思慕娘子已久,想带你回家乡,与你生儿育女,比翼双飞。”
男子展开双臂,挥动宽阔袖口,舞蹈起来,却毫不荒谬,只觉优美异常。
盖头下的人,透过缝隙看得入迷,男子却突然停下舞蹈,愤怒质问:“娘子为何不与我共舞?”
他说着,过来一把掀开盖头——盖头下不是别人,正是捉妖青年。
白衣男子怒气愈盛,对青年挥手,想将其催眠,却不起作用,反被青年一把捏住了手腕。
白衣男子试图抽回手来,可那青年手如铁钳,他挣脱不得,只好使出全力攻击青年,却都被青年轻松闪避。
白衣男子终于耗尽力气,认输求饶。
青年问道:“何方妖物,报上名来,为何作恶?”
白衣男子揉着疼痛的手腕答:“你们称我们族类为‘鹤’。谁要作恶啊,我只想找回我娘子。”
“你娘子?此话怎讲?”
白衣男子沉住气,说:“我们鹤群南飞到此地过冬。此地村人小气,担心我们吃多了湖中鱼虾,便布下捕鸟陷阱。
“可怜我娘子,不慎被铁钳夹住左边脚爪,无法逃脱,无奈下,我用尽修为,助她化作人形,保住性命。可我俩道行有限,她化作人形后不久,就会忘记自己是谁。
“她褪下全身羽毛,变作这件纱衣交与我,待我重新修炼了道行,回来将此纱衣穿回她身上,她便可恢复鹤身。
“我们约定,以一根芦苇、一枝桃花作为相认信物,可是……”说着他低下了头,神色凄然。
“可你再回来,她早已忘却自己身份,而你却分辨不出哪个才是你娘子,才弄出大雾,掩护你诱拐村中少女。”青年一语点破。
青年念在鹤妖情深义重,许诺助他找到娘子。作为交换,到时鹤妖要收回法术,还村庄平静。两人约定三日后,在此沙洲相见。
青年回到村内打听,可谁也没听过有这样一个人。
青年一边思考,一边将手揣进袖口,无意间摸出一件东西——那个精致的盖头。
青年展开精细织就的盖头,对着天光细看,发现有一层暗纹夹层,仔细分辨,暗纹里竟有小小的一根芦苇、一枝桃花。
青年打听此盖头从何而来。村人指向村口一处低矮的茅草房,说那是村里织布手艺最好的人家。
青年来到茅草房前,屋内纺车声不绝,推门进去,一个佝偻的背影坐在纺车前劳作,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吃力起身:“谁呀?来买布吗?”
那是一个年逾八十的老妇人,银发满头,皱纹密布,左腿跛足。
村人们告诉过青年,这位织布婆婆,在他们出生前就在村口以织布为生,从未嫁人。
青年问道:“婆婆为何要织出这芦苇与桃花?”
婆婆答:“我也不知,只记得从学会织布起,就忍不住织出这纹样,可这纹样不是人人喜欢,我就把它们织成暗纹,便不容易看出来了。”
青年微微一笑,扶着婆婆肩头说:“在下带你去一个地方可好?”
青年搀扶着老妇人乘舟来见鹤妖,鹤妖颇为犹豫,但在青年的示意下,把纱衣披到老妇人肩头。
鹤妖展开双臂,再次跳起那飘逸的舞蹈来——
披着纱衣的老妇人,竟不自觉地轻轻摇晃起佝偻的身体,跛足踏起蹒跚步伐。渐渐地,老妇人跟上了鹤妖的节奏,两人共舞之际,她的外貌竟缓缓发生改变——白发退去,皱纹消失,她变作了面若桃花的少女。一行热泪从少女脸颊流下,她说:“夫君,等了你好久!”
少女与鹤妖相拥而泣,她终于回想起来——受伤后化作人形,被村中好心人收留,从未嫁人,只因冥冥中等着一根芦苇、一枝桃花,一等便是七十年,她已白发苍苍,知晓她来历的人都已去世。
鹤妖兑现承诺,收了法术,几个沉睡的姑娘晕乎乎醒来,湿重的春雾迅速蒸腾散去,露出春日艳阳,照得湖水波光潋滟。
鹤妖夫妇谢过青年,相携腾空,化作一对仙鹤,向着北方的苍穹飞去。
青年眯眼望着天空,感叹:“春天总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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