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诗品》所重的是生命意兴、精神风貌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是出现在一个深厚而独特的哲学和美学传统根基上的。不联系这个根基,就难以领会《二十四诗品》的旨趣。
先联系中国古代哲学传统看。
清人孙联奎《诗品臆说》⑴在《二十四诗品》最后一品“流动”的品题下写道:“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或停。……《诗品》以‘雄浑’居首,以‘流动’终篇,其有窥于天地之道矣。”孙氏这话,把《二十四诗品》的构架和传统哲学观点联结起来,说得很有见地。 关于“天地之道”,中国古代哲学家有个基本共识:自然、万物、人乃至社会,是按一个总规律生生不息地运行和变化的,因为一切事物都不过是阴阳相互作用的产物;但由于阴阳相互作用的情况不尽相同,因此,事物又千姿百态,呈现出多样性。概括着这共识而且加以阐发的是《周易》这本“经”。《周易》六十四卦,描述了64种自然运化类型,肯定着事物的多样;而其分类的依据则全在于阴阳组合的比例和排列方式,又在肯定着多样事物的统一性。六十四卦的次序也体现着《周易》作者对自然运化规律的理解。 《周易》把全阳爻组成的“乾”卦摆在第一位,表示阳刚之极最值得重视。而易学的深层意蕴是反对单一化的。生物的繁衍要靠两性配合,这是古人最普通的常识,“能近取譬”,因而易学就认定:事物都是在阴阳的“刚柔相摩”⑵中产生的。按照这种认识,《周易》的第二位便摆上“乾”卦的反卦,即由全阴爻组成的“坤”卦,表示和阳刚之极相对应,自然运化还有另一极:阴柔之极。《周易》作者不但如此精心安排了开头,还精心安排了结尾。第六十三卦卦象 ,从下向上一阳一阴相间,表示阴阳比例均衡,结构有序。作者把这个卦象命名为“既济”,其含意是:在阴阳大致对等、协调的时候,自然运化可以出现某个阶段的结束。但易学的深层意蕴又是否认自然运化会出现终结的。因此,《周易》最后一卦的卦象 ,虽然也是一阴与一阳相间,然而每个爻都刚好与“既济”相反,且被命名为“未济”,则其含意也就变为:正是在这阴阳大致对等、协调的时候,自然运化又已在酝酿着下一个过程了。阴阳比例和结构的均衡、有序,以及在这均衡、有序中出现的阴阳易位的微妙变化,在“既济”、“未济”两卦中显出了既结束又开始的两重性。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以“雄浑”、“冲淡”二品开头,以“旷达”、“流动”二品作结的基本构架,是和《周易》相似的。“雄浑”品体现着阳刚之极,类于乾卦;“冲淡”品体现着阴柔之极,类于坤卦;“旷达”品体现着阴阳最和谐的境界,类于既济卦;而“流动”品则体现着阴阳的对转,类于未济卦。 在“雄浑”品里,司空图写道:“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二十四诗品》使用的是类于禅宗的非逻辑语言。这些话具有形象性、象征性、跳跃性以及泛义性,全都只为启发读者进行直觉领悟而说。研读非逻辑语言不宜倚重知性分析。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博士说:“禅从来不作任何解释,只作暗示;不诉诸累赘的陈述,也不作归纳整理,它总是接触事实,……它不是否认逻辑,而是遵循事实的途径,抛开其他的一切。……禅不是任何东西的敌人,它不具有什么理由反对那可以在某一时刻为自身所利用的理智。”⑶因此,如果读者能保持一定程度的知性分析,又着重使用直觉思维来研读司空图的说法,那么,就可以从字里行间领悟到作者的用意,知道所谓“雄浑”,是指某种形式的生命意兴。它博大得无所不包,其活动非常强劲、显著、绝无界限;而且,其动力发自充实的内劲,不假外求。这显然是一种阳刚之极的生命意兴。 次看“冲淡”品:“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蕙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这些非逻辑语言描述的是阴柔之极的生命意兴。易学认为,生生不息的自然运化,会出现一个外表寂静而内中实有运动的阶段。这时,事物内部的运动是最幽微、最不易觉察的。冬雪里一株梅树,今天和昨天的表征一样,如果不是有内部生命活动,改天吐出红萼就不可理解了。人在其生命历程中,也常起不显眼的变化。同样,人的生命情感活动,有时进入“有我之境”,感慨万千,激昂呼喊,其活动强劲,属阳刚;有时则进入“无我之境”,宠辱皆忘,于是表现得似无还有、似有如无,属阴柔。我们不能因为看不到显著的生命活动就忽视内在的生命意兴。司空图在“冲淡”品中使用“机”、“微”、“太和”、“荏苒”等字样,就是要启发人们省悟到生命意兴的阴柔极则。 怎见得司空图有极则的念头呢?这里找个佐证。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中有这么一段话:“国初主上好文雅,风流特盛。沈宋始兴之后,杰出江宁,宏肆于李杜极矣。左丞(此处应是“右丞”的笔误,参照其《与李生论诗书》可证)、苏州,趣味澄夐,若清风之出岫。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焉: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刘公梦得、杨公巨源,亦各有胜会。阆仙、东野、刘得仁辈,时有佳致。”⑷文中把李白、杜甫视为宏肆之极,相当于标榜他们接近“雄浑”。王维、韦应物,“若清风之出岫”,则是“冲淡”品中“犹之蕙风,荏苒在衣”的另一种说法。司空图在这信札中,对其他诗人只许以“有胜会”、“时有佳致”,可见他们成就较小。造诣最高的李杜王韦,或近“雄浑”,或近“冲淡”,按司空图文意,他们就是代表两极的人物,再没有谁能超越他们了。 回过头来再看“旷达”品:“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其中所描写的生活情状,是司空图所认为的阳刚与阴柔组合排列的最佳形式。其中的阴柔成分十分明显,但又决不像“冲淡”品所描述的那样的寂寥。“倒酒既尽,杖藜行歌”与“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相比,当然多了几分阳刚品性。不过,和“具备万物,横绝太空”相比,则其阳刚品性又差一大截了。司空图的“旷达”品,正是想点出人世中、诗境中有这么一种阴阳基本和谐的生命意兴。他不是歌颂实在的生活情景。不一定要倒酒杖藜,不一定要在烟萝茅檐之间,“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⑸,何尝不是这么一种“旷达”的人境、诗境! 至于“流动”品:“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这中间有强调虚静的“超超神明,返返冥无”,又有强调对转运动的“水輨”、“丸珠”;所提到的“坤轴”、“天枢”,还令人想到作为整体的阴阳都在转动。司空图显然不想把“旷达”品树立为人生与诗歌寻求的最终境界,因此就注意到诗歌作品中,有的还反映了在和谐中有着自然的心灵骚动之生命意兴。“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不就是阴柔向阳刚的自然转化么! 《周易》建立“乾”、“坤”——“既济”、“未济”的构架,表示一切自然运化都不过是阴阳在两间的多种形式的运动。《二十四诗品》建立“雄浑”、“冲淡”——“旷达”、“流动”的构架,也即表示各品诗作都不过是生命意兴在阳刚之极与阴柔之极中间展现的多种形态。比如“劲健”、“豪放”,阳多阴少,而尚未达到雄浑水平;“自然”、“疏野”,则阴盛阳衰而又不及冲淡。如此等等。研读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只有先弄清这个构架,才能一以贯之地认识到,二十四品主要是从生命意兴角度品味诗歌的,纵使涉及技法问题,也无意深入讨论。下面试挑易招误解的两品来讲一讲。 (一)“洗炼”:“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如果这段话是就修辞学上的洗炼而言,作者并没有具体讲明如何修辞才算洗炼,说的近乎废话。但如果从生命意兴的角度来仔细寻绎这番话,则可看出司空图是在讲心灵的冶炼。心灵,借助于空潭以及古镜——古人习惯以这两件宝贝象征“道”——的启发,不断追求更纯净的素洁。由此看来,本品所描述的,主要是现之于诗的力求净化心灵的自觉修炼活动。 (二)“含蓄”。本品开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几句,涉及到技法问题,但也不是教人如何使用技法,只是述说了使用该技法可产生的效果。说完这几句,司空图就转轨了:“是有真宰,与之沉浮。”“真宰”露面,就是要深入诗人心灵去讲“含蓄”。接着,“如绿满酒,花时反秋”,是暗示作诗需得许多原料,又须经过酝酿加工。最后,“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是说诗人应了解整体,从整体高度回顾细微现象,才能知道细微现象在怎样的情况下最足以反映整体。司空图讲“含蓄”,和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所讲的:“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如出一辙,着眼点均在诗人精神世界的充实丰满。倘沉迷于议论如何透过“一爪一鳞”而令人悟出龙之全体的技法,偏偏忽略了对诗人精神世界提出高要求,那是后世神韵说者说“神韵”,不是司空图讲“含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