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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勉:钱穆的中学老师

吕思勉:钱穆的中学老师

作者:钱穆
 
    除监督元博师外,当时常州府中学堂诸师长尤为余毕生难忘者,有吕思勉诚之师。亦常州人。任历史地理两课。闻城之师曾亲受业于敬山太老师之门。诚之师长于余可十二岁,则初来任教当是二十五岁,在诸师中最为年轻。诚之师不修边幅,上堂后,尽在讲台上来往行走,口中娓娓不断,但绝无一言半句闲言旁语羼入,而时有鸿议创论。同学争相推敬。其上地理课,必带一上海商务印书馆所印中国大地图。先将各页拆开,讲一省,择取一图。先在附带一小黑板上画一十字形,然后绘此一省之四至界线,说明此一省之位置。再在界内绘山脉,次及河流湖泽。说明山水自然地理后,再加注都市城镇关卡及交通道路等。一省讲完,小黑板上所绘地图,五色粉笔缤纷皆是。听者如身历其境,永不忘怀。

    一次考试,出四题,每题当各得二十五分为满分。余一时尤爱其第三题有关吉林省长白山地势军情者。乃首答此题,下笔不能休。不意考试时间已过,不得不交卷。如是乃仅答一题。诚之师在其室中阅卷,有数同学窗外偷看,余不与,而诚之师亦未觉窗外有人。适逢余之一卷,诚之师阅毕,乃在卷后加批。此等考卷本不发回,只须批分数,不须加批语。乃诚之师批语,一纸加一纸,竟无休止。手握一铅笔,写久须再削。诚之师为省事,用小刀将铅笔劈开成两半,俾中间铅条可随手抽出,不断快写。铅条又易淡,写不出颜色来,诚之师乃在桌上一茶杯中蘸水书之。所书纸遇湿而破,诚之师无法黏贴,乃以手拍纸,使伏贴如全纸,仍书不辍。不知其批语曾写几纸,亦不知其所批何语。而余此卷只答一题,亦竟得七十五分。只此一事,亦可想像诚之师之为人,及其日常生活之一斑。
 
    后诚之师已成名,余获与通信,曾为经学上今古文之问题,书问往返长函几达十数次。各累数万字,惜未留底,今亦不记其所言之详。惟忆诚之师谨守其乡前辈常州派今文学家之绪论,而余则多方加以质疑问难。诚之师最后一书,临了谓君学可比朱子,余则如象山,尽可有此异同。余不知此系诚之师之谦辞,抑更别有所指。惜后再见面,未将此问题细问,今亦终不悟当时诚之师此语是何意义也。
 
    余之重见诚之师,乃在一九四○年,上距离去常州府中学堂,适已三十年一世之隔矣。是年,余《国史大纲》初完稿,为防空袭,急欲付印。乃自昆明赴香港,商之商务印书馆,王云五馆长允即付印,惟须交上海印刷厂付印。余曰大佳,光华大学有吕思勉教授,此稿最后校样须由彼过目。云五亦允办。余又赴沪,亲谒诚之师于其法租界之寓邸。面陈《国史大纲》方完稿,即付印,恐多错误,盼师作最后一校,其时余当已离去,遇错误,请径改定。师亦允之。后遇曲折,此稿越半年始付印。时余亦蛰居苏州,未去后方。一日赴沪,诚之师告余,商务送稿,日必百页上下,催速校,翌晨即来取,无法细诵,只改错字。诚之师盛赞余书中论南北经济一节。又谓书中叙魏晋屯田以下,迄唐之租庸调,其间演变,古今治史者,无一人详道其所以然。此书所论诚千载只眼也。此语距今亦逾三十年,乃更无他人语余及此。我师特加赏识之恩,曷可忘。
 
    余是年居苏州奉母,每隔一两月必去沪。去沪必谒诚之师。师寓不甚宽,一厅容三桌。师一子,弱冠夭折,最为师伤心事。一女毕业光华大学,时方习绘事。近窗右侧一长方桌,师凭以写作。左侧一长方桌较小,师妹凭之临古画。一方桌居中央,刀砧碗碟,师母凭之整理菜肴。余至,坐师桌旁,或移两椅至窗外方廊中坐。或留膳,必长谈半日或竟日,历三四日始归。诚之师必留每日报纸,为余寓苏不易见者,一大束,或用朱笔标出其要点。见面即语余别后大事变经过之要略。由余返旅馆,再读其所留之报纸。一年中,如是相晤,可得六七次。
 
    一九四一年夏,余由苏州重返后方。抗战胜利后,再返苏州,在无锡江南大学任职,曾赴常州,谒诚之师。师领余去访常州府中学堂旧址,民国后改为常州第五中学。门墙依稀如旧,校中建筑全非。师一一指示,此为旧日何处,均难想像。临时邀集学生在校者逾百人,集旷场,诚之师命余作一番演讲。余告诸生,此学校四十年前一老师长,带领其四十年前一老学生,命其在此讲演。房屋建筑物质方面已大变,而人事方面,四十年前一对老师生,则情绪如昨,照样在诸君之目前。此诚在学校历史上一稀遘难遇之盛事。今日此一四十年前老学生之讲辞,乃求不啻如其四十年前老师长之口中吐出。今日余之讲辞,深望在场四十年后之新学生记取,亦渴望在旁四十年之老师长教正。学校百年树人,其精神即在此。诚之师又带余至街坊品尝四十年来之老食品,如常州麻糕之类。至今又已三十年,回忆尚在目前也。
 
    余又屡去其沪上之寓所。抗战时开明书店曾邀余作《国史长编》,余介绍之于诚之师,得其允诺。已有分编成书。乃诚之师案上空无一物,四壁亦不见书本,书本尽藏于其室内上层四围所架之长木板上,因室小无可容也。及师偶翻书桌之抽屉,乃知一书桌两边八个抽屉尽藏卡片。遇师动笔,其材料皆取之卡片,其精勤如此。所惜者,其长编亦写至唐代而止,为师最后之绝笔。
 
    最后一次与师晤面,在一九四九年之春假期间。余离无锡往广州,谒师于其沪上之新寓址。适师在中膳,尚能吃米饭一大碗,非普通之饭碗,乃盛汤肴之碗,大普通饭碗一倍。师言往日进两碗,今仅可一碗。余观其颜色食量,意他日归,当可再晤。及共军进沪,各大学皆呈报驻校办事代表之姓名。光华大学报上,问代表中何无吕思勉名字。诚之师数十年在大学任课,从未预闻行政。光华同人无奈,列诚之师姓名为代表中之首席第一人。余在粤闻之,遥想师情,抑郁可知。乃不久,闻噩耗。思念种切,何堪追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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