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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3

第十四章

吃饭的时候,班纳特先生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等到佣人们走开以后,他就想道,现在可以跟这位客人谈谈了。他料想到,如果一开头就谈到咖苔琳夫人身上去,这位贵客一定会笑逐颜开的。


于是他便拿这个话题做开场白,说是柯林斯先生有了那样一个女施主,真是幸运极了,又说咖苔琳·德·包尔夫人对他这样言听计从,而且极其周到地照顾到他生活方面的安适,真是十分难得。班纳特先生这个话题选得再好也没有了。


柯林斯先生果然滔滔不绝地赞美起那位夫人来。这个问题一谈开了头,他本来的那种严肃态度便显得更严肃了。


他带着非常自负的神气说,他一辈子也没有看到过任何有身价地位的人,能够象咖苔琳夫人那样的有德行,那样的亲切谦和。他很荣幸,曾经当着她的面讲过两次道,多蒙夫人垂爱,对他那两次讲道赞美不绝。


夫人曾经请他到罗新斯去吃过两次饭,上星期六晚上还请他到她家里去打过“夸锥”。据他所知,多少人都认为咖苔琳夫人为人骄傲,可是他只觉得亲切。她平常跟他攀谈起来,总是把他当作一个有身份的人看待。


她丝毫不反对他和邻居们来往,也不反对他偶而离开教区一两个星期,去拜望拜望亲友们。多蒙她体恤下情,曾经亲自劝他及早结婚,只要他能够谨慎选择对象。


她还到他的寒舍去拜访过一次,对于他住宅所有经过他整修过的地方都十分赞成,并且蒙她亲自赐予指示,叫他把楼上的璧橱添置几个架子。


班纳特太太说:“我相信这一切都做得很得体,很有礼貌,我看她一定是个和颜悦色的女人。可惜一般贵夫人们都比不上她。她住的地方离你很近吗,先生?”


“寒舍那个花园跟她老夫人住的罗新斯花园,只隔着一条胡同。”


“你说她是个寡妇吗,先生?她还有家属吗?”


“她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罗新斯的继承人,将来可以继承到非常大的一笔遗产呢。”


“嗳呀,”班纳特太太听得叫了起来,一面又摇了摇头。“那么,她比多少姑娘们都福气她。她是怎样的一位小姐?长得漂亮吗?”


“她真是个极可爱的姑娘。咖苔琳夫人自己也说过,讲到真正的漂亮,德·包尔小姐要胜过天下最漂亮的女性;因为她眉清目秀,与众不同,一看上去就知道她出身高贵。


她本来可以多才多艺,只可惜她体质欠佳,没有进修,否则她一定琴棋书画样样通晓,这话是她女教师说给我听的,那教师现在还跟她们母女住在一起。她的确是可爱透顶,常常不拘名份,乘着她那辆小马车光临寒舍。”


“她觐见过皇上吗?在进过宫的仕女们中,我好象没有听见过她的名字。”


“不幸她身体柔弱,不能过京城去,正如我有一天跟咖苔琳夫人所说的,这实在使得英国的宫庭里损失了一件最明媚的装璜;她老人家对我这种说法很是满意。


你们可以想象得到,在任何场合下,我都乐于说几句巧妙的恭维话,叫一般太太小姐们听得高兴。我跟咖苔琳夫人说过好多次,她的美丽的小姐是一位天生的公爵夫人;


将来不管嫁给哪一位公爵姑爷,不论那位姑爷地位有多高,非但不会增加小姐的体面,反而要让小姐来为他争光。这些话都叫她老人家听得高兴极了,我总觉得我应该在这方面特别留意。”


班纳特先生说:“你说得很恰当,你既然有这种才能,能够非常巧妙地捧人家的场,这对于你自己也会有好处。我是否可以请教你一下,你这种讨人喜欢的奉承话,是临时想起来的呢,还是老早想好了的?”


“大半是看临时的情形想起来的;不过有时候我也自己跟自己打趣,预先想好一些很好的小恭维话,平常有机会就拿来应用,而且临说的时候,总是要装出是自然流露出来的。”


班纳特先生果然料想得完全正确,他这位表侄确实象他所想象的那样荒谬,他听得非常有趣,不过表面上却竭力保持镇静,除了偶而朝着伊丽莎白望一眼以外,他并不需要别人来分享他这份愉快。


不过到吃茶的时候,这一场罪总算受完了。班纳特先生高高兴兴地把客人带到会客室里,等到茶喝完了,他又高高兴兴地邀请他朗诵点什么给他的太太和小姐们听。


柯林斯先生立刻就答应了,于是她们就拿了一本书给他,可是一看到那本书(因为那本书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从流通图书馆借来的)他就吃惊得往后一退,连忙声明他从来不读小说,请求她们原谅。


吉蒂对他瞪着眼,丽迪雅叫起来了。

于是她们另外拿了几本书来,他仔细考虑了一下以后,选了一本弗迪斯的《讲道集》。他一摊开那本书,丽迪雅不禁目瞪口呆,等到他那么单调无味,一本正经地刚要读完三页的时候,丽迪雅赶快岔断了他:


“妈妈,你知不知道腓力普姨爹要解雇李却?要是他真的要解雇他,弗斯脱上校一定愿意雇他。这是星期六那一天姨爹亲自告诉我的。我打算明天上麦里屯去多了解一些情况,顺便问问他们,丹尼先生什么时候从城里回来。”


两个姐姐都吩咐丽迪雅住嘴;柯林斯先生非常生气,放下了书本,说道:


“我老是看到年轻的小姐们对正经书不感兴趣,不过这些书完全是为了她们的好处写的。老实说,这不能不叫我惊奇,因为对她们最有利益的事情,当然莫过于圣哲的教训。可是我也不愿意勉强我那年轻的表妹。”


于是他转过身来要求班纳特先生跟他玩“贝加梦”,班纳特先生一面答应了他,一面说,这倒是个聪明的办法,还是让这些女孩子们去搞她们自己的小玩艺吧。


班纳特太太和她五个女儿极有礼貌地向他道歉,请他原谅丽迪雅打断了他朗诵对书,并且说,他要是重新把那本书读下去,她保证决不会有同样的事件发生。


柯林斯先生请她们不要介意,说是他一点儿也不怪表妹,决不会认为她冒犯了他而把她怀恨在心。他解释过以后,就跟班纳特先生坐到另一张桌子上去,准备玩“贝加梦”。


第十五章

柯林斯先生并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虽然也受过教育,也踏进了社会,但是先天的缺陷却简直没有得到什么弥补。他大部分日子是在他那守财奴的文盲父亲的教导下度过的。


他也算进过大学,实际上不过照例住了几个学期,并没有结交一个有用的朋友。他的父亲管束得他十分严厉,因此他的为人本来很是谦卑;


不过他本是个蠢材,现在生活又过得很优闲,当然不免自高自大,何况年纪轻轻就发了意外之财,更其自视甚高,哪里还谈得上谦卑。当时汉斯福教区有个牧师空缺,他鸿运享通,得到了咖苔琳·德·包尔夫人的提拔。


他看到他的女施主地位颇高,便悉心崇拜,备加尊敬;另方面又自命不凡,自以为当上了教士,该有怎样怎样的权利,于是他一身兼有了骄傲自大和谦卑顺从的两重性格。


他现在已经有了一幢好房子,一笔可观的收入,想要结婚了。他所以要和浪博恩这家人家讲和修好,原是想要在他们府上找个太太。要是这家人家的几位小姐果真象大家所传闻的那么美丽可爱,他一定要挑选一个。


这就是他所谓补偿的计划,赎罪的计划,为的是将来继承她们父亲的遗产时可以问心无愧。他认为这真是个独出心裁的办法,既极其妥善得体,又来得慷慨豪爽。


他看到这几位小姐之后,并没有变更本来的计划。一看到吉英那张可爱的脸蛋儿,他便拿定了主张,而且更加确定了他那些老式的想法,认为一切应当先娶最大的一位小姐。


头一个晚上他就选中了她。

不过第二天早上他又变更了主张,因为他和班纳特夫人亲亲密密地谈了一刻钟的话,开头谈谈他自己那幢牧师住宅,后来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心愿招供了出来,说是要在浪博恩找一位太太,而且要在她的令嫒们中间找一位。


班纳特太太亲切地微笑着,而且一再鼓励他,不过谈到他选定了吉英,她就不免要提请他注意一下子了。


“讲到我几个小女儿,我没有什么意见……当然也不能一口答应……不过我还没有听说她们有什么对象;至于我的大女儿,我可不得不提一提……我觉得有责任提醒你一下……大女儿可能很快就要订婚了。”


柯林斯先生只得撇开吉英不谈,改选伊丽莎白,一下子就选定了……就在班纳特太太拨火的那一刹那之间选定的。伊丽莎白无论是年龄,美貌,比吉英都只差一步,当然第二个就要轮到她。


班纳特太太得到这个暗示,如获至宝,她相信很快就可以嫁出两个女儿了;昨天她提都不愿意提到的这个人,现在却叫她极为重视了。


丽迪雅原说要到麦里屯支走走,她这个念头到现在还没有打消。除了曼丽之外,姐姐们都愿意跟她同去;班纳特先生为了要把柯林斯先生撵走,好让自己在书房里清净一阵,便请他也跟着她们一起去。


原来柯林斯先生吃过早饭以后,就跟着他到书房来了,一直待到那时候还不想走,名义上在看他所收藏的那本大型的对开本,事实上却在滔滔不绝地跟班纳特先生大谈他自己在汉斯福的房产和花园,弄得班纳特先生心烦意乱。


他平常待在书房里就是为了要图个悠闲清净。他曾经跟伊丽莎白说过,他愿意在任何一间房间里,接见愚蠢和自高自大的家伙,书房里可就不能让那些人插足了。


因此他立刻恭恭敬敬地请柯林斯先生伴着他女儿们一块儿去走走,而柯林斯先生本来也只配做一个步行家,不配做一个读书人,于是非常高兴地合上书本走了。


他一路废话连篇,表妹们只得客客气气地随声附和,就这样打发着时间,来到了麦里屯。几位年纪小的表妹一到那里,就再也不去理会他了。


她们的眼睛立刻对着街头看来看去,看看有没有军官们走过,此外就只有商店橱窗里的极漂亮的女帽,或者是最新式的花洋布,才能吸引她们。


不到一会儿工夫,这许多小姐都注意到一位年轻人身上去了。那人她们从来没见过,一副道地的绅士气派,正跟一个军官在街道那边散步。这位军官就是丹尼先生,丽迪雅正要打听他从伦敦回来了没有。


当她们打那儿走过的时候,他鞠了一个躬。大家看到那个陌生人风度翩翩,都楞了一下,只是不知道这人是谁。吉蒂和丽迪雅决定想法子去打听,便借口要到对面铺子里去买点东西,带头走到街那边去了。


也正是事有凑巧,她们刚刚走到人行道上,那两个男人也正转过身来,走到那地方。丹尼马上招呼她们,并请求她们让他把他的朋友韦翰先生介绍给她们。


他说韦翰是前一天跟他一块儿从城里回来的,而且说来很高兴,韦翰已经被任命为他们团里军官。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因为韦翰这位青年,只要穿上一身军装,便会十全十美。他的容貌举止确实讨人喜欢。


他没有一处长得不漂亮,眉目清秀,身材魁梧,谈吐又十分动人。一经介绍之后,他就高高兴兴,恳恳切切地谈起话来……既恳切,又显得非常正派,而且又有分寸。


他们正站在那儿谈得很投机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只见达西和彬格莱骑着马从街上过来。这新来的两位绅士看见人堆里有这几位小姐,便连忙来到她们跟前,照常寒喧了一番,带头说话的是彬格莱,他大部分的话都是对班纳特小姐说的。


他说他正要赶到浪博恩去拜访她。达西证明他没有撒谎,同时鞠了个躬。达西正打算把眼睛从伊丽莎白身上移开,这时突然看到了那个陌生人。只见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伊丽莎白看到这个邂逅相遇的场合,觉得很是惊奇。


两个人都变了脸色,一个惨白,一个通红,过了一会儿,韦翰先生按了按帽子,达西先生勉强回了一下礼。这是什么意思呢?


既叫人无从想象,又叫人不能不想去打听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彬格莱先生若无其事地跟她们告别了,骑着马跟他朋友管自走了。


丹呢先生和韦翰先生陪着几位年轻的小姐,走到腓力普家门口,丽迪雅小姐硬要他们进去,甚至腓力普太太也打开了窗户,大声地帮着她邀请,他们却鞠了个躬告辞而去。


腓力普太太一向喜欢看到她的侄女们,那大的两个新近不常见面,因此特别受欢迎。她恳切地说。她们姐妹俩突然回家来,真叫她非常惊奇,要不是碰巧在街上遇到钟斯医生的药铺子里那个跑街的小伙子告诉她;


说是班纳特家的两位小姐都已回家了呢,这是因为她们家里没有打发马车去接她们的缘故,正当她们这样闲谈的时候,吉英向她介绍柯林斯先生,她不得不跟他寒喧几句;


她极其客气地表示欢迎他,他也加倍客气地应酬她而且向她道歉,说是素昧生平,不该这么冒冒失失闯到她府上来,又说他毕竟还是非常高兴,因为介绍他的那几位年轻小姐和他还有些亲戚关系,因此他的冒昧前来也还勉强说得过去。


这种过分的礼貌使腓力普太太受宠若惊。不过,正当她仔细量着这一位生客的时候,她们姐妹俩却又把另一位生客的事情,大惊小怪地提出来向她问长问短,她只得又来回答她们的话,可是她能够说给侄女儿们听的,也无非是她们早已知道了的一些情形。


她说那位生客是丹尼先生刚从伦敦带来的,他将要在某某郡担任起一个中尉的职责,又说,他刚刚在街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她曾经对他望了整整一个钟头之久。


这时如果韦翰先生从这儿经过,吉蒂和丽迪雅一定还要继续张望他一番;可惜现在除了几位军官之外,根本没有人从窗口走过,而这些军官们同韦翰先生一比较,都变成一些“愚蠢讨厌的家伙”了。


有几个军官明天要上腓力普家里来吃饭。姨母说,倘若她们一家人明天晚上能从浪博恩赶来,那么她就要打发她的丈夫去拜访韦翰先生一次,约他也来。


大家都同意了;腓力普太太说,明天要给她们来一次热闹而有趣的抓彩票的玩艺儿,玩过之后再吃一顿晚饭。


想到了明天这一场欢乐真叫人兴奋,因此大家分别的时候都很快乐。柯林斯先生走出门来,又再三道谢,主人也礼貌周全地请他不必过分客气。


回家的时候,伊丽莎白一路上把刚刚亲眼看见的那两位先生之间的一幕情景说给吉英听。


假使他们两人之间真有什么宿怨,吉英一定要为他们两人中间的一人辩护,或是为两人辩护,只可惜她跟她妹妹一样,对于这两个人的事情完全摸不着头脑。


柯林斯先生回来之后,大大称赞腓力普太太的殷勤好客,班纳特太太听得很满意。


柯林斯说,除了咖苔琳夫人母女之外,他生平从来没见过更风雅的女人,因为他虽然和她素昧生平,她却对他礼貌周全,甚至还指明要请他明天一同去吃晚饭。


他想,这件事多少应该归功于他和她们的亲戚关系。可是这样殷勤好客的事,他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呢。


第十六章

年轻的小姐们跟她们姨妈的约会,并没有遭受到反对。柯林斯只觉得来此作客,反而把班纳特夫妇整晚丢在家里,未免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他们叫他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于是他和他的五个表妹便乘着马车,准时到了麦里屯。小姐们一走进客厅,就听说韦翰先生接受了她们姨爹的邀请,而且已经驾到,觉得很是高兴。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便都坐了下来。柯林斯先生悠闲自在地朝四下望望,瞻仰瞻仰一切;屋子的尺寸和里面的家具使他十分惊羡,他说他好象进了咖苔琳夫人在罗新斯的那间消夏的小饭厅。


这个比喻开头并不怎么叫主人家满意,可是接下来腓力普太太弄明白了罗新斯是一个什么地方。


它的主人是谁,又听他说起咖苔琳夫人的一个会客间的情形,光是一只壁炉架就要值八百英镑,她这才体会到他那个譬喻实在太恭维她了,即使把她家里比作罗新斯管家奶奶的房间,她也不反对了。


柯林斯在讲述咖苔琳夫人和她公馆的富丽堂皇时,偶然还要穿插上几句话,来夸耀他自己的寒舍,说他的住宅正在装璜改善中等,他就这样自得其乐地一直扯到男客们进来为止。


他发觉腓力普太太很留心听他的话,她愈听就愈把他看得了不起,而且决定一有空就把他的话传播出去。


至于小姐们,实在觉得等得太久了,因为她们不高兴听她们表兄的闲扯,又没事可做,想弹弹琴又不成,只有照着壁炉架上那些瓷器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画些小玩艺儿消遗消遗。等待的时间终于过去了,男客们来了。


韦翰先生一走进来,伊丽莎白就觉得,无论是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也好,从上次见面以来想起他的时候也好,她都没有错爱了他。某某郡的军官们都是一批名誉很好的绅士气派的人物,参加这次宴会的尤其是他们之中的精华。


韦翰先生无论在人品上,相貌上,风度上,地位上,都远远超过他们,正如他们远远超过那位姨爹一样……瞧那位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姨爹,他正带着满口葡萄酒味,跟着他们走进屋来。


韦翰先生是当天最得意的男子,差不多每个女人的眼睛都朝着他看;伊丽莎白是当天最得意的女子,韦翰终于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


他马上就跟她攀谈,虽然谈的只是些当天晚上下雨和雨季可能就要到来之类的话,可是他那么和颜悦色,使她不禁感觉到即使最平凡、最无聊、最陈旧的话,只要说话的人有技巧,还是一样可以说得动听。


说起要博得女性的青眼,柯林斯先生遇到象韦翰先生和军官们这样的劲敌,真变得无足轻重了。他在小姐们眼睛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幸亏好心的腓力普太太有时候还听听他谈主,她又十分细心,尽量把咖啡和松饼敬给他吃。


一张张牌桌摆好以后,柯林斯便坐下来一同玩“惠斯脱”,总算有了一个机会报答她的好意。


他说:“我对这玩艺儿简直一窍不通,不过我很愿意把它学会,以我这样的身份来说——”腓力普太太很感激他的好意可是却不愿意听他谈论什么身份地位。


韦翰先生没有玩“惠斯脱”,因为他被小姐们高高兴兴地请到另一张桌子上去玩牌,坐在伊丽莎白和丽迪雅之间。


开头的形势很叫人担忧,因为丽迪雅是个十足的健谈家,大有把他独占下来的可能;好在她对于摸奖也同样爱好,立刻对那玩艺儿大感兴趣,一股劲儿下注,得奖之后又大叫大嚷,因此就无从特别注意到某一个人身上去了。


韦翰先生一面跟大家应付这玩艺儿,一面从容不迫地跟伊丽莎白谈话。伊丽莎白很愿意听他说话,很想了解一下他和达西先生过去的关系,可是她要听的他未必肯讲。于是她提也不敢提到那位先生。


后来出人意料之外,韦翰先生竟自动地谈到那个问题上去了。因此她的好奇心到底还是得到了满足。韦翰先生问起尼日斐花园离开麦里屯有多远。她回答了他以后,他又吞吞吐吐地问起达西先生已经在那儿待了多久。


伊丽莎白说:“大概有一个月了。”

为了不愿意让这个话题放松过去,她又接着说:“据我所知,他是德比郡一个大财主。”


“是的,”韦翰回答道。“他的财产很可观……每年有一万镑的净收入。说起这方面,谁也没有我知道得确实,因为我从小就和他家里有特别的关系。”


伊丽莎白不禁显出诧异的神气。

“班纳特小姐,你昨天也许看到我们见面时那种冷冰冰的样子了吧,难怪你听了我的话会觉得诧异。你同达西先生很熟吗?”


“我也只希望跟他这么熟就够了,”伊丽莎白冒火地叫道。“我和他在一起待了四天,觉得他很讨厌。”


韦翰说:“他究竟讨人喜欢还是讨人厌,我可没有权利说出我的意见。我不便发表意见。我认识他太久,跟他也处得太熟,因此很难做个公正的判断人。


我不可能做到大公无私。不过我敢说,你对他的看法大致可以说是骇人听闻的,或许你在别的地方就不会说得这样过火吧。这儿都是你自己人呢。”


“老实说,除了在尼日斐花以外,我到附近任何人家去都会这样说。哈福德郡根本就没有人喜欢他。他那副傲慢的气派,哪一个见了都讨厌。你绝不会听到人家说他一句好话。”


歇了一会儿,韦翰说:

“说句问心无愧的话,不管是他也好,是别人也好,都不应该受到人家过分的抬举。不过他这个人,我相信不大会有人过分抬举他的。


他的有钱有势蒙蔽了天下人的耳目,他那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的气派又吓坏了天下人,弄得大家只有顺着他的心意去看待他。”


“我虽然跟他并不太熟,可是我认为他是个脾气很坏的人。”韦翰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等到有了说话的机会,他又接下去说:“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在这个村庄里多住些时候。”


“我完全不知道;不过,我在尼日斐花园的时候,可没有听说他要走。你既然喜欢某某郡,打算在那里工作,我但愿你不要因为他在附近而影响了你原来的计划。”


“噢,不;我才不会让达西先生赶走呢。要是他不愿意看到我,那就得他走。我们两个人的交情搞坏了,我见到他就不好受,可是我没有理由要避开他,我只是要让大家知道他是怎样亏待了我,他的为人处世怎样使我痛心。


班纳特小姐,他那去世的父亲,那位老达西先生,却是天下最好心的人,也是我生平最最真心的朋友;每当我同现在这位达西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就免不了逗起千丝万缕温存的回忆,从心底里感到苦痛。


他对待我的行为真是恶劣万分;可是我千真万确地相信,我一切都能原谅他,只是不能容忍他辜负他先人的厚望,辱没他先人的名声。”


伊丽莎白对这件事越来越感到兴趣,因此听得很专心。但是这件事很蹊跷,她不便进一步追问。


韦翰先生又随便谈了些一般的事情。他谈到麦里屯,谈到四邻八舍和社交之类的事,凡是他所看到的事情,他谈起来都非常欣喜,特别是谈到社交问题的时候,他的谈吐举止更显得温雅殷勤。


他又说:“我所以喜爱某某郡,主要是为了这儿的社交界都是些上等人,又讲交情,我又知道这支部队名声很好,受到大家爱护,加上我的朋友丹尼为了劝我上这儿来;


又讲起他们目前的营房是多么好,麦里屯的众对待他们又多么殷勤,他们在麦里屯又结交了多少好朋友。我承认我是少不了社交生活的。我是个失意的人。精神上受不了孤寂。我一定要有职业和社交生活。


我本来不打算过行伍生活,可是由于环境所迫,现在也只好去参加军队了。我本应该做牧师的,家里的意思本来也是要培养我做牧师;要是我博得了我们刚刚谈到的这位先生的喜欢,说不定我现在也有一份很可观的牧师俸禄呢。”


“是吗?”

“怎么会不是!老达西先生遗嘱上说明,牧师职位一有了最好的空缺就给我。他是我的教父,非常疼爱我。他待我的好意,我真无法形容。他要使我衣食丰裕,而且他自以为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可是等到牧师职位有了空缺的时候,却落到别人名下去了。”


“天哪!”伊丽莎白叫道;“怎么会有那种事情,怎么能够不依照他的遗嘱办事?你干吗不依法申诉?”


“遗嘱上讲到遗产的地方,措辞很含混,因此我未必可以依法申诉。照说,一个要面子的人是不会怀疑先人的意图的;


可是达西先生偏偏要怀疑,或者说,他认为遗嘱上也只是说明有条件地提拔我,他硬要说我浪费和荒唐,因此要取消我一切的权利。总而言之,不说则已,说起来样样坏话都说到了。


那个牧师位置居然在两年前空出来了,那正是我够年龄掌握那份俸禄的那年,可是却给了另一个人。


我实在无从责备我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而活该失掉那份俸禄,除非说我性子急躁,心直口快,有时候难免在别人面前说他几句直话,甚至还当面顶撞他。也不过如此而已。只不过我们完全是两样的人,他因此怀恨我。”


“这真是骇人听闻!应该公开地叫他丢丢脸。”


“迟早总会有人来叫他丢脸,可是我决不会去难为他的。除非我对他的先人忘恩负义,我决不会揭发我,跟他作对。”


伊丽莎白十分钦佩他这种见地,而且觉得他把这种同见地讲出来以后,他越发显得英俊了。


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可是他究竟是何居心?他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呢?”


“无非是决心要跟我结成不解的怨恨,人认为他这种结怨是出于某种程度上的嫉妒。要是老达西先生对待我差一些,他的儿子自然就会跟我处得好一些。


我相信就是因为他的父亲太疼爱我了,这才使他从小就感到所气恼。他肚量狭窄,不能容忍我跟他竞争,不能容忍我比他强。”


“我想不到达西先生竟会这么坏。虽说我从来没有对他有过好感,可也不十分有恶感。我只以为他看不起人,却不曾想到他卑鄙到这样的地步……竟怀着这样恶毒的报复心,这样的不讲理,没有人道!”


她思索了一会儿,便接下去说:

“我的确记得,有一次他还在尼日斐花园里自鸣得意地说起,他跟人家结下了怨恨就无法消解,他生性就受记仇。他的性格上一定叫人家很厌恶。”


韦翰回答道:“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意见不一定靠得住,因为我对他难免有成见。”


伊丽莎白又深思了一会儿,然后大声说道:“你是他父亲的教子,朋友,是他父亲所器重的人,他怎么竟这样作践你!”


她几乎把这样的话也说出口来:“他怎么竟如此对待象你这样一个青年,光是凭你一副脸蛋儿就准会叫人喜爱。”


不过,她到底还是改说了这样几句话:“何况你从小就和他在一起,而且象你所说的,关系非常密切。”


“我们是在同一个教区,同一个花园里长大的。我们的少年时代部分是在一起过的……同住一幢房子,同在一起玩耍,受到同一个父亲的疼爱。


我父亲所干的行业就是您姨爹腓力普先生得心应手的那门行业,可是先父管家有方,使他受惠非浅,因此在先父临终的时候,他便自动提出负担我一切的生活费用。我相信他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对先父感恩,另一方面是为了疼爱我。”


伊丽莎白叫道:“多奇怪!多可恶!我真不明白,这位达西先生既然这样有自尊心,怎么又这样亏待你!要是没有别的更好的理由,那么,他既是这么骄傲,就应该不屑于这样阴险……我一定要说是阴险。”


“的确稀奇,”韦翰回答道:“归根结底来说,差不多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出于傲慢,傲慢成了他最要好的朋友。照说他既然傲慢,就应该最讲求道德。可是人总免不了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他对待我就是意气用事多于傲慢。”


“象他这种可恶的傲慢,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有好处;常常使他做起人来慷慨豪爽……花钱不吝啬,待人殷勤,资助佃户,救济贫苦人。他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门第祖先使他感到骄傲,他对于他父亲的为人也很引为骄傲。


他主要就是为了不要有辱家声,有违众望,不要失掉彭伯里族的声势。他还具有做哥哥身份的骄傲,这种骄傲,再加上一些手足的情份,使他成了他妹妹的亲切而细心的保护人;你自会听到大家都一致赞他是位体贴入微的最好哥哥。”


“达西小姐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韦翰摇摇头。“我但愿能够说她一声可爱。凡是达西家里的人,我都不忍心说他们一句坏话。可是她的确太象她的哥哥了……非常非常傲慢。


她小时候很亲切,很讨人喜爱,而且特别喜欢我。我常常陪她接连玩上几个钟头。可是现在我可不把她放在心上了。她是个漂亮姑娘,大约十五六岁,而且据我知道,她也极有才干。她父亲去世以后,她就住在伦敦,有位太太陪她住在一起,教她读书。”


他们又东拉西扯地谈了好些别的话,谈谈歇歇,后来伊丽莎白不禁又扯到原来的话题上来。她说:


“我真奇怪,他竟会和彬格莱先生这样知已。彬格莱先生的性情那么好,而且他的为人也极其和蔼可亲,怎么会跟这样一个人交起朋友来?他们怎么能够相处呢?你认识彬格莱先生吗?”


“我不认识。”

“他的确是个和蔼可亲的好性子的人。他根本不会明白达西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也许不明白;不过达西先生讨人欢喜的时候,他自有办法。他的手腕很高明。只要他认为值得跟人家攀谈,他也会谈笑风生。他在那些地位跟他相等的人面前,在那些处境不及他的人面前,完全是两个人。


他处处傲慢,可是跟有钱的阔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显得胸襟磊落、公正诚实、讲道理、要面子、也许还会和和气气,这都是看在人家的身价地位的份上。”


“惠斯脱”牌散场了,玩牌的人都围到另一张桌子上来,柯林斯先生站在他的表妹伊丽莎白和腓力普太太之间。腓力普太太照例问他赢了没有。


他没有赢,他完全输了。腓力普太太表示为他惋惜,于是他慎重其事地告诉她说,区区小事何必摆在心上,因为他根本不看重钱,请她不要觉得心里不安。


他说:“我很明白,太太,人只要坐上了牌桌,一切就得看自己的运气了,幸亏我并不把五个先令当作一回事。当然好些人就不会象我这样说法,也是多亏咖苔琳·德·包尔夫人,有了她,我就不必为这点小数目心痛了。”


这话引起了韦翰先生的注意。韦翰看了柯林斯先生几眼,便低声问伊丽莎白,她这位亲戚是不是同德·包尔家很相熟。


伊丽莎白回答道:“咖苔琳·德·包尔夫人最近给了他一个牧师职位。我简直不明白柯林斯先生是怎么受到她常识的,不过他一定没有认识她多久。”


“想你一定知道咖苔琳·德·包尔夫人和安妮·达西夫人是姐妹吧。咖苔琳夫人正是现在这位达西先生的姨母呢。”


“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关于咖苔琳夫人的亲戚,我半点儿都不知道。我还是前天才晓得有她这个人的。”


“她的女儿德·包尔小姐将来会承受到一笔很大的财产,大家都相信她和她的姨表兄将来会把两份家产合并起来。”


这话不禁叫伊丽莎白笑了起来,因为这使她想起了可怜的彬格莱小姐。要是达西果真已经另有心上人,那么,彬格莱小姐的百般殷勤都是枉然,她对达西妹妹的关怀以及对达西本人的赞美,也完全白费了。


“柯林斯先生对咖苔琳夫人母女俩真是赞不绝口,可是听他讲起那位夫人来,有些地方真叫我不得不怀疑他说得有些过分,对她感激得迷住了心窍。尽管她是他的恩人,她仍然是个既狂妄又自大的女人。”


“我相信她这两种毛病都很严重,”韦翰回答道。“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了,可是我刻我自己一向讨厌她,因为她为人处世既专横又无礼。


大家都说她非常通情达理;不过我总以为人家所以夸她能干,一方面是因为她有钱有势,一方面因为她盛气凌人,加上她又有那么了不起的一个姨侄,只有那些具有上流社会教养的人,才巴结上他。”


伊丽莎白承认他这番话说得很有理。

他们俩继续谈下去,彼此十分投机,一直谈到打牌散场吃晚饭的时候,别的小姐们才有机会分享一点韦翰先生的殷勤。


腓力普太太宴请的这些客人们正在大声喧哗,简直叫人无法谈话,好在光凭他的举止作风,也就足以博得每个人的欢心了。他一言一语十分风趣,一举一动非常温雅。伊丽莎白临走时,脑子里只想到他一个人。


她在回家的路上一心只想到韦翰先生,想到他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可是一路上丽迪雅和柯林斯先生全没有住过嘴,因此她连提到他名字的机会也没有。


丽迪雅不停地谈到抓彩票,谈到她哪一次输了又哪一次赢了;柯林斯先生尽说些腓力普先生和腓力普太太的殷勤款待,又说打“惠斯脱”输了几个钱他毫不在乎,又把晚餐的菜肴一盘盘背出来,几次三番地说是怕自己挤了表妹们。


他要说的话太多,当马车停在浪博恩的屋门口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第十七章

第二天,伊丽莎白把韦翰先生跟她自己说的那些话全告诉了吉英。吉英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关心。她简直不能相信,达西先生会这样地不值得彬格莱先生器重,可是,象韦翰这样一个青年美男子,她实在无从怀疑他说话不诚实。


一想到韦翰可能真的受到这些亏待,她就不禁起了怜惜之心;因此她只得认为他们两位先生都是好人,替他们双方辨白,把一切无法解释的事都解释做意外和误会。


吉英说:“我认为他们双方都受了人家的蒙蔽,至于是怎样受到蒙蔽的,我们当然无从猜测,也许是哪一个有关的人从中挑拨是非。简单地说,除非是我们有确确实实的根据可以责怪任何一方面,我们就无从凭空猜想出他们是为了什么事才不和睦的。”


“你这话说得不错。那么,亲爱的吉英,你将替这种有关的人说些什么话呢?你也得替这种人辨白一下呀,否则我们又不得不怪到某一个人身上去了。”


“你受怎么取笑就怎么取笑吧,反正你总不能把我的意见笑掉。亲爱的丽萃,你且想一想,达西先生的父亲生前那样地疼爱这个人,而且答应要瞻养他,如今达西先生本人却这般亏待他,那他简直太不象话了。


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只要还有点起码的人道之心,只要多少还尊重自己的人格,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来。难道他自己的最知已的朋友,竟会被他蒙蔽到这种地步吗?噢!不会的。”


“我还是认为彬格莱先生受了他的蒙蔽,并不认为韦翰先生昨儿晚上跟我说和话是捏造的。他把一个个的人名,一桩桩的事实,都说得很有根有据,毫无虚伪做作。倘若事实并非如此,那么让达西先生自己来辨白吧。你只要看看韦翰那副神气,就知道他没有说假话。”


“这的确叫人很难说……也叫人难受。叫人不知道怎么想法才好。”


“说句你不见怪的话,人家完全知道该怎么样想法。”


吉英只有一桩事情是猜得准的,那就是说,要是彬格莱先生果真受了蒙蔽,那么,一旦真想大白,他一定会万分痛心。


两位年轻的小姐正在矮树林里谈得起劲,忽然家里派人来叫她们回去,因为有客人上门来……事情真凑巧,来的正是她们所谈到的那几位。


原来尼日斐花园下星期二要举行一次盼望了好久的舞会,彬格莱先生跟他的姐妹们特地亲自前来邀请她们参加。两位娘儿们和自己要好的朋友重逢,真是非常高兴。


她们说,自从分别以来,恍若隔世,又一再地问起吉英别来做些什么。她们对班纳特府上其余的人简直不理不睬。她们尽量避免班纳特太太的纠缠,又很少跟伊丽莎白谈,至于对别的人,那就根本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们一会儿告辞了,而且那两个娘儿们出于她们的兄弟彬格莱先生的意料之外,一骨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拔腿就走,好象急于要避开班纳特太太那些纠缠不清的繁文缛节似的。


尼日斐花园要举行舞会,这一件事使这一家太太小姐都高兴到极点。班纳特太太认为这次舞会是为了恭维她的大女儿才开的,而且这次舞会由彬格莱先生亲自登门邀请,而不是发请贴来请,这叫她更加高兴。


吉英心里只是想象着,到了那天晚上,便可以和两个好朋友促膝谈心,又可以受到他们兄弟的殷勤待候;伊丽莎白得意地想到跟韦翰先生痛痛快快地狂跳一下,又可以从达西先生的神情举止中把事情的底细看个水落石出。


至于咖苔琳和丽迪雅,她们可不把开心作乐寄托于某一件事或某一个人身上,虽然她们俩跟伊丽莎白一样,想要和韦翰先生跳上大半夜,可是跳舞会上能够使她们跳个痛快的舞伴决不止他一个人,何况跳舞会究竟是跳舞会。


甚至连曼丽也告诉家里人说,她对于这次舞会也不是完全不感到兴趣。

曼丽说:“只要每天上午的时间能够由我自己支配就够了。我认为偶然参加参加晚会并不是什么牺牲。我们大家都应该有社交生活。我认为谁都少不了要不些消遣和娱乐。”


伊丽莎白这会儿真太高兴了;她虽然本来不大跟柯林斯先生多话,现在也不禁问他是不是愿意上彬格莱先生那儿去作客,如果愿意,参加晚会是不是合适。


出乎伊丽莎白的意料之外,柯林斯先生对于作客问题毫无犹豫,而且还敢跳舞,一点不怕大主教或咖苔琳·德·包尔夫人的指责。


他说:“老实告诉你,这样的舞会,主人是一个品格高尚的青年,宾客又是些体面人,我决不认为会有什么不好的倾向。我非但不反对自己跳舞,而且希望当天晚上表妹们都肯赏脸。


伊丽莎白小姐,我就利用这次机会请你陪我跳头两场舞,我相信吉英表妹一定还会怪我对她有什么失礼吧,因为我这样尽先尽后有正当的理由。”


伊丽莎白觉得自己完全上了当。

她本来一心要跟韦翰跳开头几场,如今却来了个柯林斯先生从中作梗!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扫兴过,不过事到如今,已无法补救。


韦翰先生的幸福跟她自己的幸福不得不耽搁一下了,她于是极其和颜悦色地答应了柯林斯先生的请求。她一想到柯林斯此番殷勤乃是别有用心,她就不太乐意。


她首先就想到他已经在她的几个姐妹中间看中了她自己,认为她配做汉斯福牧师家里的主妇,而且当罗新斯没有更适当的宾客时,打起牌来要是三缺一,她也可以凑凑数。


她这个想法立该得到了证实,因为她观察到他对她越来越殷勤,只听得他老是恭维她聪明活泼。虽然从这场风波足以想见她的诱人的魅力,她可并不因此得意,反而感到惊奇;


她的母亲不久又跟她说,他们俩是可能结婚的,这叫她做母亲的很喜欢。伊丽莎白对母亲这句话只当作没有听见,因为她非常明白,只要跟母亲搭起腔来,就免不了要大吵一场。


柯林斯先生也许不会提出求婚,既然他还没有明白提出,那又何必为了他争吵。


自从尼日斐花园邀请班纳特家几位小姐参加跳舞的那天起,到开舞会的那天为止,雨一直下个不停,弄得班家几个年纪小的女儿们没有到麦里屯去过一次,也无从去看望姨母,访问军官和打听新闻;


要不是把参加舞会的事拿来谈谈,准备准备,那她们真要可怜死了。她们连蹯鞋上要用的玫瑰花也是叫别人去代买的。


甚至伊丽莎白也对这种天气厌恶透了,就是这种天气弄得她和韦翰先生的友谊毫无进展。总算下星期二有个跳舞会,这才使吉蒂和丽迪雅熬过了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和星期一。


第十八章

伊丽莎白走进尼日斐花园的会客室,在一群穿着“红制服”的人们里面寻找韦翰先生,找来找去都找不着,这时候她才怀疑他也许不会来了。


她本以为他一定会来,虽然想起了过去的种种事情而颇为担心,可是她的信心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她比平常更小心地打扮了一番,高高兴兴地准备要把他那颗没有被征服的心全部征服。


她相信在今天的晚会上,一定会让她把他那颗心完全赢到手。但是过了一会儿,她起了一种可怕的怀疑:莫不是彬格莱先生请军官们的时候,为了讨达西先生的好,故意没有请韦翰吗?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他缺席的原委马上就由他的朋友丹尼先生宣布了。这是因为丽迪雅迫不及待地问丹尼,丹尼就告诉她们说,韦翰前一天上城里有事去了,还没有回来,又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补充了几句:


“我想,他要不是为了要回避这儿的某一位先生,决不会就这么凑巧,偏偏这时候因事缺席。”


他这个消息丽迪雅虽然没有听见,却给伊丽莎白听见了。伊丽莎白因此断定:关于韦翰缺席的原因,虽然她开头没有猜对,却依旧是达西先生一手造成的。


她觉得非常扫兴,对达西也就越发起了反感,因此接下来当达西走上前来向她问好的时候,她简直不能好声好气地回答他。要知道,对达西殷勤,宽容,忍耐,就等于伤害韦翰。


她决定不跟他说一句话,怏怏不乐地掉过头来就走,甚至跟彬格莱先生说起话来也不大快乐,因为他对达西的盲目偏爱引起了她的气愤。


伊丽莎白天生不大会发脾气,虽然她今天晚上大为扫兴,可是她情绪上并没有不愉快多少时候。


她先把满腔的愁苦都告诉了那位一星期没有见面的夏绿蒂·卢卡斯小姐,过了一会儿又自告奋勇地把她表兄奇奇怪怪的情形讲给她听,一面又特别把他指出来给他看。头两场舞重新使他觉得烦恼,那是两场活受罪的跳舞。


柯林斯先生又呆笨又刻板,只知道道歉,却不知道小心一些,往往脚步弄错了自己还不知道。他真是个十足叫人讨厌的舞伴,使她丢尽了脸,受尽了罪。因此,从他手里解脱出来,真叫她喜欢欲狂。


她接着跟一位军官跳舞,跟他谈起韦翰的事。听他说,韦翰是个到处讨人喜爱的人,于是她精神上舒服了许多。


跳过这几场舞以后,她就回到夏绿蒂·卢卡斯身边,跟她谈话,这时候突然听到达西先生叫她,出其不意地请她跳舞,她吃了一惊,竟然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他。


达西跳过以后便立刻走开了,于是她口口声声怪自己为什么这样没主意。夏绿蒂尽力安慰她。


“你将来一定会发觉他很讨人喜欢的。”

“天不容!那才叫做倒了大的霉呢!下定决心去恨一个人,竟会一下子又喜欢起他来!别这样咒我吧。”


当跳舞重新开始,达西又走到她跟前来请她跳舞的时候,夏绿蒂禁不住跟她咬了咬耳朵,提醒她别做傻瓜,别为了对韦翰有好感,就宁可得罪一个比韦翰的身价高上十倍的人。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便下了舞池,她想不到居然会有这样的体面,跟达西先生面对面跳舞,她看见身旁的人们也同样露出了惊奇的目光。他们俩跳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有交谈。


她想象着这两场舞可能一直要沉默到底,开头决定不要打破这种沉默,后来突然异想天开,认为如果逼得她的舞伴不得不说几句话,那就会叫他受更大的罪,于是她就说了几句关于跳舞方面的话。


他回答了她的话,接着又是沉默。

歇了几分钟,她第二次跟他攀谈:

“现在该轮到你谈谈啦,达西先生。我既然谈了跳舞,你就得谈谈舞池的大小以及有多少对舞伴之类的问题。”


他笑了笑,告诉她说,她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好极了;这种回答眼前也说得过去了。待一忽儿我或许会谈到私人舞会比公共场所的跳舞会来得好;不过,我们现在可以不必作声了。”


“那么说,你跳起舞来照例总得要谈上几句吗?”


“有时候要的。你知道,一个人总得要说些话。接连半个钟头待在一块儿一声不响,那是够别扭的。不过有些人就偏偏巴不得说话愈少愈好,为这些人着想,谈话也不妨安排得少一点。”


“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你是在照顾你自已的情绪呢,还是想要使我情绪上快慰?”


“一举两得,”伊丽莎白油滑地回答道。“因为我老是感觉到我们俩转的念头很相同。你我的性格跟人家都不大合得来,又不愿意多说话,难得开口,除非想说几句一鸣惊人的话,让大家当作格言来流传千古。”


他说:“我觉得你的性格并不见得就是这样,我的性格是否有很近似这方面,我也不敢说。你一定觉得你自己形容得很恰当吧。”


“我当然不能自己下断语。”

他没有回答,他们俩又沉默了,直等到又下池去跳舞,他这才问她是不是常常和姐妹们上麦里屯去溜达。她回答说常常去。她说到这里,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接下去说:“你那天在那儿碰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正在结交一个新朋友呢。”


这句话立刻发生了效果。一阵傲慢的阴影罩上了他的脸,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伊丽莎白说不下去了,不过她心里却在埋怨自己软弱。


后来还是达西很勉强地先开口说:

“韦翰先生生来满面春风,交起朋友来得心应手。至于他是不是能和朋友们长久相处,那就不大靠得住了。”


伊丽莎白加重语气回答道:“他真不幸,竟失去了您的友谊,而且弄成那么尴尬的局面,可能会使他一辈子都感受痛苦。”


达西没有回答,好象想换个话题。就在这当儿,威廉·卢卡斯爵士走近他们身边,打算穿过舞池走到屋子的寻一边去,可是一看到达西先生,他就停住了,礼貌周全地向他鞠了一躬,满口称赞他跳舞跳得好,舞伴又找得好。


“我真太高兴了,亲爱的先生,跳得这样一手好舞,真是少见。你毫无问题是属于第一流的人材。让我再唠叨一句,你这位漂亮的舞伴也真配得上你,我真希望常常有这种眼福,特别是将来有一天某一桩好事如愿的时候,亲爱的伊丽莎白小姐。”


(他朝着她的姐姐和彬格莱望了一眼)

“那时候将会有多热闹的祝贺场面啊。我要求达西先生:……可是我还是别打搅你吧,先生。你正在和这位小姐谈得心醉神迷,如果我耽搁了你,你是不会感激我的,瞧她那了双明亮的眼睛也在责备我呢。”


后半段话达西几乎没有听见。可是威廉爵士提起他那位朋友,却不免叫他心头大受震动,于是他一本正经去望着那正在跳舞的彬格莱和吉英。他马上又镇定了下来,掉转头来对他自己的舞伴说:


“威廉爵士打断了我们的话,我简直记不起我们刚刚谈些什么了。”


“我觉得我们根本就没有谈什么。这屋子里随便哪两个人都不比我们说话说得少的,因此威廉爵士打断不了什么话。我们已经换过两三次话题,总是谈不投机,以后还要谈些什么,我实在想不出了。”


“谈谈书本如何?”他笑着说。

“书本!噢,不;我相信我们读过的书不会一样,我们的体会也各有不同。”


“你会这样想,我真抱歉;假定真是那样,也不见得就无从谈起。我们也可以把不同见解比较一下。”


“不……我无法在舞场里谈书本;我脑子里老是想着些别的事。”


“你老是在为眼前的场合烦神,是不是?”他带着犹疑的眼光问。


“是的,老是这样,”她答道。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的思想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了,你且听她突然一下子说出这样的话吧:


“达西先生,我记得有一次听见你说,你生来不能原谅别人……你和别人一结下了怨,就消除不掉。我想,你结的时候总该很慎重的吧?”


“正是,”他坚决地说。

“你从来不会受到偏见和蒙蔽吗?”

“我想不会。”

“对于某些坚持已见的人说来,在拿定一个主张的时候,开头应该特别慎重地考虑一下。”


“是否可以允许我请教你一声,你问我这些话用意何在?”


她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气说:“只不过为了要解释解释你的性格罢了,我想要把你的性格弄个明白。”


“那么你究竟弄明白了没有?”

她摇摇头。“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我听到人家对于你的看法极不一致,叫我不知道相信谁的话才好。”


他严肃的答道:“人家对于我的看法极不一致,我相信其中一定大有出入。班纳特小姐,我希望你目前还是不要刻画我的性格,我怕这样做,结果对于你我都没有好处。”


“可是,倘若我现在不了解你一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冷冷地答道:“我决不会打断你的兴头。”她便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俩人又跳了一次舞,于是就默默无言地分手了。


两个人都怏怏不乐,不过程度上不同罢了。达西心里对她颇有好感,因此一下子就原谅了她,把一肚子气愤都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了。


他们俩分手了不多一会儿,彬格莱小姐就走到伊丽莎白跟前来,带着一种又轻藐又客气的神气对她说:


“噢,伊丽莎小姐,我听说你对乔治·韦翰很有好感!你姐姐刚才还跟我谈到他,问了我一大堆的话。我发觉那年轻的官人虽然把什么事都说给你听了,可就偏偏忘了说他自己是老达西先生的账房老韦翰的儿子。


他说达西先生待他不好,那完全是胡说,让我站在朋友的立场奉劝你,不要盲目相信他的话。达西先生一直待他太好了,只有乔治·韦翰用卑鄙的手段对待达西先生。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这件事我完全知道,一点儿也不应该怪达西先生。达西一听见人家提到乔治·韦翰就受不了。我哥哥这次宴请军官们,本来也很难把他剔开,总算他自己知趣,避开了,我哥哥真高兴。


他跑到这个村里来真是太荒谬了,我不懂他怎么竟敢这样做。伊丽莎小姐,我对你不起,揭穿了你心上人的过错。可是事实上你只要看看他那种出身,当然就不会指望他干出什么好事来。”


伊丽莎白生气地说:“照你的说法,他的过错和他的出身好象是一回事啦,我倒没有听到你说他别的不是,只听到他骂他是达西先生的账房的儿子,老实告诉你,这一点他早已亲自跟我讲过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好管闲事;不过我是出于一片好意。”彬格莱小姐说完这话,冷笑了一下,便走开了。


“无礼的小妞儿!”伊丽莎白自言自语地说。

“你可转错了念头啦,你以为这样卑鄙地攻击人家一下,就影响了我对人家的看法吗?你这种攻击,倒叫我看穿了你自己的顽固无知和达西先生的阴险。”


她接着便去找她自己的姐姐,因为姐姐也向彬格莱问起过这件事。只见吉英满脸堆笑,容光焕发,这足以说明当天晚会上的种种情景使她多么满意。


伊丽莎白顿时就看出了她的心情;于是顷刻之间就把她自己对于韦翰的想念、对于他仇人们的怨愤,以及其他种种感觉,都打消了,一心只希望吉英能够顺利走上幸福的道路。


她也和姐姐同样满面堆笑地说道:“我想问问你,你不没有听到什么有关韦翰先生的事?也许你太高兴了,想不到第三个人身上去吧;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一定可以谅解你的。”


“没有的事,”吉英回答道,“我并没有忘记他,可惜我没有什么满意的消息可以告诉你。


彬格莱先生并不了解他的全部底细,至于他主要在哪些方面得罪了达西先生,彬格莱先生更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可以担保他自己的朋友品行良好,诚实正派,他并且以为达西先生过去对待韦翰先生已经好得过分了。


说来遗憾,从他的话和她妹妹的话来看韦翰先生决不是一个正派的青年。我怕他果真是太莽撞,也难怪达西先生不去理睬他。”


“难道彬格莱先生自己不认识韦翰先生吗?”


“不认识,那天上午在麦里屯他还是初次和他见面。”


“那么,他这番话是从达西先生那儿听来的啦。我满意极了。关于那个牧师的职位的问题,他是怎么说的?”


“他只不过听达西先生说起过几次,详细情况他可记不清了,可是他相信,那个职位虽然规定了是给韦翰先生的,可也是有条件的。”


伊丽莎白激动地说:“彬格莱先生当然是个诚实君子喽,可是请你原谅,光凭几句话并不能叫我信服。彬格莱先生袒护他自己朋友的那些话,也许说得很有力;


不过,他既然弄不清这件事的某些情节,而且另外一些情节又是听他朋友自己说的,那么,我还是不愿意改变我原来对他们两位先生的看法。”


她于是换了一个话题,使她们俩都能谈得更称心。她们俩在这方面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


伊丽莎白高兴地听着吉英谈起,她在彬格莱先生身上虽然不敢存奢望,却寄托着多少幸福的心愿;她于是尽心竭力说了多少话来增加姐姐的信念。


一会儿,彬格莱先生走到她们这里来了,伊丽莎白便退到卢卡斯小姐身边去。


卢卡斯小姐问她跟刚才那位舞伴跳得是否愉快,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只见柯林斯先生走上前来,欣喜欲狂地告诉她们说,他真幸运,发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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