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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第90回 忠顺王奉旨逞威风 静麝月好歹避微嫌


刘心武续《红楼梦》第90回


忠顺王奉旨逞威风

静麝月好歹避微嫌

 

立秋那口,赖家大排宴席,打十番演小戏,十分热闹。各路宾客云集,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多有进去与赖尚荣见过礼,略到席上坐坐,就各聚一处,自说自话的。

赖家花园里的旭晖篷,是个扇面形的临水阁楼,窗外池中荷花半开半谢,谢掉的荷花露山莲蓬,仇都尉正在那里面跟几个熟人饮酒取乐,忽见他儿子走了进来,因问:“你怎么跑了来?”

他儿子道:“随忠顺王世子来的。如今我跟随世子,谁再敢动我?”

仇都尉道:“冯紫英是不是出来了?你们别又碴起架来!”

他儿子道:“他来了又怎么样?他敢惹我,难道也敢惹小王爷不成?”

仇都尉望见窗外池边有簇女眷,其中竟有他小妹子,那小妹子乃忠顺王小妾,名艳荷,正尖声尖气命令丫头去池边给他摘莲蓬,不禁问儿子:“你那姑妈怎么也来了?我未曾见到别家有姨娘来的。”

他儿子道:“姑妈听说有这乐子,非随小王他来不可,王爷就答应了他。王爷家行事随心所欲,准敢挑刺?我听说一会儿,王府长史官还要来哩。”

仇都尉因与同座的人叹道:“赖尚荣这小子不过刚升了个通判,王爷府就给他这么大面子,真真是鸿运当头!”

在座的有孙绍祖,原来豪饮狂笑,忽然捂着肚子称病道恕罪失陪,从旭晖篷那边门廊出去,也不去跟主人告辞,一溜烟出大门躲避去了。孙绍祖遁去,众人皆不在意。又有贾雨村与粤海邬维将军一起过来。大家起立致意让坐毕,一起饮酒闲聊。

仇都尉道:“这赖家本是贾家的世仆,没想到发达至此,那贾家倒衰落不堪了。”


因细数贾家丧败之事,说到贾府四小姐出走失踪,邬维道:“拙荆前些时归宁,他娘家在京西南二百里鄞溟县,曾见一缁衣乞食的尼姑,捧着饭钵,在他家宅门外讨饭,因拙荆于荣府老太太尚在。庆寿辰时,上过他家,见到过那四姑娘,因之觉得那尼姑分明就是贾府的惜春小姐,他又听娘家仆人说,曾在下乡收租子时,到荒郊破庙去避雨,见到那破败的古佛下,守着青灯蜷卧着熬日子的,正是到宅子来讨饭的那个尼姑,原来他竟是独自过活,跟鬼影似的,飘来飘去。拙荆返京那天,隔着骡车窗户,还看到那缁衣女子在长街上踽踽独行,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煞是可怜,只是侯门绣户女,何至于如此惨度残生?”

众人听了因道:“你既知那惜春去向,何不告知宁府贾珍,他可将那妹子接回来,也免大家背地后风言风语。”

邬维道:“也曾知会过贾珍,据说他也曾派人去寻访过,然一无所获:想那贾惜春也许十天半月换一处地方,越走越远,实在难以追踪。这也是他们贾门气数败敛难逃此劫吧。”

有人问贾雨村:“那荣府政老爷,近况如何?”

雨村道:“也好久没去拜访,不过耳边风雨,想来诸君也都有所闻吧。唯愿他丁忧后归位理事,诸事平顺吧。”

又有问:“那衔玉而生的公子,听说都圆房了。难道再生下一个嘴里衔着东西的不成?”

仇都尉儿子就说:“他今日也来凑热闹,跟他那些狐朋狗友一块儿呢。”忽听池边一片尖叫惊呼,原来那艳荷的丫头为摘莲蓬失足落水,赖家仆妇忙救助不提。

花园另一隅,有个瞻月舫。亦建在池边,系两层,楼上入夜可推窗望月。此刻宝玉与韩琦、陈也俊等在楼上欢聚。宝玉因问紫英、若兰因何不到,韩琦告曰:“他们都到卫家圃去了,准备秋弥哩。我们过几天也去。”

宝玉笑道:“那皇家才讲究秋弥秋,你们又何必去受那苦!”

韩琦笑道:“你系世外桃源人。我们秋弥,是心随太上皇,为正日月之位,说多了你也不解。男子汉大丈夫,必要立一番大事业才是。”

宝玉也笑:“我是最无事业心的人。也不求当什么顶大立地的大丈夫。奇怪的是你们并不嫌弃我,倒偏跟我好,这又是为什么?”

陈也俊因问:“你不求立业,也不装男子汉唬人,那么,你说说,你活着求个什么?”

宝玉道:“永存赤子之心。永葆愚痴之态。”

陈也俊笑道:“这正是你可爱之处。我们作不到的。扬州那个郑板桥说,‘难得糊涂’,你竟无须经过顿悟,天生糊涂,五毒不识,以婴孩之心之态与人相处,难怪连柳二郎那样滚透风尘的人,也愿跟你相交!”

宝玉因道:“只是他自那尤二姨自刎后,就飘然远逝,听说是随道士遁隐山林,再不回红尘中来了。”


韩琦因笑道:“飘然远逝,遁隐山林,固是湘莲兄必有的作派,倏忽归来,江湖重现,也是湘莲兄应有的行踪。你还记得,那年也是在这个地方,你那令表兄肘他有不轨之心,被他诓到北门外苇坑,一顿臭揍,之后也是遁隐他乡,都以为从此再见不到他了,准知他倒忽然出现,且是将令表兄从强盗手里解救出来,双双称兄道弟,一起回到京城跟我们欢聚。”

陈也俊道:“湘莲兄正是此种常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却又仍在情理之中的妙人,他昨日将人从强咨手里救出,说不定明日却又以强盗面目出现,只不过不是那劫财谋利的宵小之盗罢了。”

宝王道:“如此说来,敢是你们有了他的消息?”

韩琦微笑道:“正是。也许他今日正在卫家圃与紫英、若兰一醉方休,也未可知。”那宝玉等因才刚喝酒微醺,此时只是喝茶。

陈也俊道:“这赖家实不懂茶。我看这茶叶还算过得去,水却实在难喝。”

韩琦道:“想是就用这园子里汲的井水沏的。若用去年蠲的雨水烹,味道就正了。”

陈也俊因道:“去午蠲的雨水也未必烹出好味道。总记得往年在南边,住玄墓左近时,从那梅花上扫下的雪,用瓮存了,拿来烹茶,那味道才真清醇,只品一口,满喉生甜,满额生香。”

这活入了宝玉耳,不免令他警动,因问:那玄墓,可有个蟠香寺?”

陈也俊道:“你曾去过?”

宝玉道:“我何尝去过,但听人说起过。”

陈也俊问:“何人跟你提起过?”

宝玉道:“就是我们府里大观园内拢翠庵的妙玉师傅,他至今有一鬼脸青的,从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扫下来的雪水,平日埋在梅花树下,轻易不倒出来烹茶。”

陈也俊道:“妙玉应是法号,他原来姓甚名谁?”

宝玉道:“我总不知。”

陈也俊又问:“他家是否喜用六安茶待客?又是否藏有许多名贵的茶具?”

韩琦插话道:“你怎么问得这般详细?那妙玉或是跟你有过青梅竹马的一段?”陈也俊脸上现出些微红。

宝玉道:“那妙玉在我们府里万人不睬。他只对略微有些知识的人才现青眼。”

陈也俊道:“世人最难得的就是略微有知有识。能知一粒米,识一束光,善哉美哉!”

韩琦道:“二位仁兄怎么参起禅来了!岂不令我气闷!”遂又讲起卫家圃情况,劝宝玉有工夫也往一游,“就是赏赏那些苗圃森林,眼睛过过绿,心头沁沁绿,也是好的。”又告诉宝玉:“北右卫家圃,南有陈家山哩!”

原来那陈也俊子承父业,专往京城运配太湖石,在金陵与京都之间,辟有极大的太湖石暂厝处,也就形成了一处不断变动的石林,兼有花草树木盆景水域等,亦建有别业可自住并招待亲友,人称陈家山。

宝玉叹道:“不知几时能去卫家圃、陈家山一舒胸臆!”

韩琦、陈也俊道:“机缘一到,自然好梦成真!”


一阵风吹进窗牖,只听楼梯响,袭人上来给宝玉添衣,韩琦、陈也俊的小厮也拿着夹衣上来。方添完衣,又见贾珍、贾琏、贾蓉一起来了。大家揖让坐下后,贾珍道:“总觉今日气候有点不对。”

韩琦心领神会道:“可不。白露未到,怎么就冷飕飕起来,”

贾琏道:“听说忠顺王府还有人要来。那赖大今日见着我似没有往日恭敬。我让平儿嘱咐赖大家的几件事,那赖大家的也皮笑肉不笑的。”

贾蓉道:“赖尚荣不过略升了一级。小人得志,就如此外露了么?”

贾珍道:“只怕是皮里春秋。我估摸不是小牌局使然。怕是大棋局牵动着。”因问起卫家圃情况,宝玉对他们的话题实无兴趣,就再问陈也俊蟠香寺风景。

且说那赖尚荣在席上,特意向傅试示好。又把傅试邀至书房,极表亲密。表面上,似因为从此皆为通判,同僚之谊,愈加深厚,那赖尚荣心里头,实际重视的,乃是傅试之妹傅秋芳。那傅试将其妹秋芳如明珠般握在手中,待价而沽,轻易不撒手,以至傅秋芳到二十三岁,仍未出阁。也曾打过贾宝玉的主意,常派婆子去给宝玉请安,婆子把情况讲出来,道宝玉是个只知体贴别人,自己傻痴痴的公子,竟然见了河里鱼儿就跟鱼儿说话,对着星星月亮亦引为知己,嘟嘟哝哝的长吁短叹,傅秋芳听了怦然心动,感叹天下竞有这样的情痴情种,如能一生托付给他,亦可知足了,那傅试听了却万幸贾家没有求聘,觉得那宝玉真乃外头光鲜里头草莽的废物,但傅试看上的王孙公子,又都嫌他妹妹年纪太大,直到头年,忠顺王死了正妻,要续弦,博试削尖脑袋,找个机会让那忠顺王见着了他妹子,忠顺王果然惊艳,先将那傅秋芳收进府里当了首席姨娘,没两个月,傅秋芳显示出理家才干,一年以后,生下小肚子,忠顺王就把他扶为了正室,其他姬妾如艳荷纵使十二万分不服,究竟也莫可奈何。那傅试不免对天祷告,功夫果然不负有心人,他兄因妹贵,如今官场上多少人因此巴结他,那赖尚荣不过是巴结队里小小不言的角色罢了。

赖尚荣固然又升了,但终究根墓低贱。他那祖母赖嬷嬷,头年去世了,但留下的那些话语,如“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至今仍令他思来惊心。他家乃贾家的世奴,贾家呢,又是圣上家的世奴。如今贾家风雨飘摇,一旦翻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和妹子等虽早赎出身子,不算贾家的人了,但其父母还在荣国府管家,叔叔赖二名来升也还在宁国府管家,灾难临头兄弟散,那叔叔赖二且不去管他,自己父母却须早寻退路,那荣国府另有大管家林之孝夫妇,本来设双管家就有叠床架屋之弊,那林之孝原姓秦,为何改姓,且那林之孝家的年纪已大,却拜那边王熙风为干妈,蹊跷之事甚多,如今王熙凤没了二奶奶身份,成为凤姑娘,这干妈还作不作数,府里下人皆议论纷纷,也且不去管他们鸟事,总而言之,自己父母离开荣国府,单让那林之孝夫妇去管家就是,并不碍府里的事,倒少了双管家的互相掣肘,何不早为预谋?那最佳出路,就在从贾府,换到忠顺王府,这槽如何跳法?颇费神思,但与傅试扳厚,进一步获得傅秋芳同情,在那枕边给忠顺王吹风,由忠顺王趁贾府势萎,点名索要,亦不失为一着妙招。心里盘算着这些,那赖尚荣对傅试嘴里又涌出许多的谀词谄语。后来忽听报道:忠顺王世子驾到,便不及听完傅试的话语,直冲出去躬身迎接。那忠顺王世子对赖家的酒席、乐戏嗤之以鼻,进入花园,那些亭台楼阁也难入眼,他的兴致,全在寻觅丽妹。虽然赖宅的招待也是男宾堂客分席,但茶饭后进花园散心游嬉,虽大体男女各成几簇,究竟难加屏蔽,那世子的一双眼睛,就总在妇人身上瞄来扫去。他见那赖家小姐和丫头,相貌平平,若许堂客也都令他生厌,那艳荷见到他就起腻,他们本来不干不净,艳荷拿着莲蓬来挑逗,他只觉了无新意,笑笑赶紧逃开。那时一般王孙公子多是带小厮服侍,却也有几位宝玉那样带侍妾来的。那世子闻说宝玉最宠的侍妾袭人来了,便生出不轨之心,只让赖尚荣给他指出那袭人来。

原来那年冯紫英邀宝玉、薛蟠到他家私宴,宝玉带着双瑞、双寿等小厮去了,席上,宝玉、薛蟠要冯紫英把“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的话头解释开,冯紫英竟万分谨慎,顾左右而言他。那天席上并无外人,就是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也早熟稔,信得过的,却不曾想忠顺王府派出暗探,混在唱曲的小厮中,把那天他们聚会的种种,记录得详详尽尽,故此后来忠顺王府派长史官到荣国府讨要琪官,宝玉想赖掉时,那长史官就索性把宝玉跟琪官换系汗巾的机密事抖搂了出来,令宝玉目瞪口呆。也正是在那次,探子把宝玉宠爱的侍妾叫袭人,那宝玉日常生活万万离不开袭人诸事,一一报告了出来。忠顺王世子这回来到赖宅,就想把袭人觅到,看个仔细,如甚养眼,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其弄到手中。

那袭人正在瞻月楼下,与莺儿等坐着。忠顺王世子等从那边过来,且停在银杏树下,他问赖尚荣:“那边坐着的几个女子,那个是袭人?”赖尚荣就为他指认。


那世子觑着眼仔细看,只觉得那袭人虽非艳丽娇俏,却自有一种似桂如兰的气质,丰而不满,白而不腻,顿时便有攫取之心,遂大步朝瞻月楼走去,抢到袭人正面,便欲上手摸脸,袭人唬一大跳,莺儿等也忙起立躲避,赖尚荣忙上前打圆场道:“这是小忠顺王,特来会会宝玉,快上楼知会!”

彼时贾珍等已从楼上望见忠顺王世子动静,忙迎下楼来,大家含混揖让,说些着三不着两的客套话,贾珍、贾琏、贾蓉、韩琦、陈也俊等围着,宝玉赶紧带袭人、莺儿离开。赖尚荣亦与世子一起被围在当中,只好一一介绍,大家皆面带假笑,说些“久仰”之类的空话。待贾珍等告辞离去,世子方气呼呼的对赖尚荣说:“这就是你们赖家的好主子们!究竟都是些什么刁人,那袭人那里去了?我尚未看得仔细!”赖尚荣只好躬身谢罪。

一时仆人又报忠顺王府长史官到。赖尚荣不敢离开世子,又不敢不去恭迎那长史官。世子啐他道:“去吧!你们这臭园子,我嫌腌脏!”也不与那长史官照面,带着随从一径去了。

赖尚荣去趋迎那长史官,嘴上说:“光临贱地,蓬荜生辉!”心里却不禁嘀咕,那世子来觅女色,倒不难解,这长史官此时跑来,却系何意呢?那长史官茶也不喝,只要赖尚荣带他各处转悠,对花园尤感兴趣,详问园中可是活水?从那里引来,又从何处泄出等等。原来那长史官已得确凿消息,弹幼贾政的奏本,留中不发若干时候,忽然今日圣上检出写上批语,将贾政交忠顺王管教,第一步令其将所藏匿的甄家罪产尽悉交出,荣国府并贾赦院所有库房一律封存;第二步令贾政就唆使儿孙吟颂姽婳将军一事反省交代,究竟是何居心?圣上虽然暂列两步,其实第三步抄检全府、第四步将贾赦、贾政均收监治罪,并将其全部家属仆妇或打、或杀、或卖,估计不久也就宣谕执行,到那时,连这荣府大管家的住宅园子皆要一起罚没的,那时,长史官就要向忠顺王讨要赖家花园,此处将是他的别业了!那赖尚荣还在那里指点介绍旭晖篷、瞻月舫等的妙处,而正院花厅那边的小戏尚未演完,笙笛锣鼓并咿呀吟唱之声随风飘来,正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征犹唱后庭花”矣!

第二日一早,忠顺王即到荣国府宣旨,按旨行事。贾赦、贾政分别软禁到荣府东西外书房。忠顺王除带来自己府中人员外,又调来仇都尉协理。那贾琏、平儿跪到忠顺王面前,忠顺王望着平儿说:“你算什么二奶奶?当我不知道么?你们府里原来拿事的那个二奶奶叫王熙凤,府里钱财诸事,着他好生一一交代!”因命手下将王熙凤押来。

王熙凤来后与贾琏、平儿跪作一处。忠顺王厉声道:“先去把那甄家藏匿到此处的罪产悉数指认出来!”遂令仇都尉押着他们去往后楼仓库。

忠顺王又令将甄家罪产点清运去后,将荣府并贾赦院的库房皆加封条,以待今后处置。那长史官又带领王府管事人等,进入荣国府官中各处,掌管事务,但要求原来管事人等暂守其职,听候驭使。住在正房后院的薛姨妈并宝琴,被驱逐出府,回至自己家里。邢夫人等被安置到荣府后院挤住,贾赦那边的空院落由仇都尉派人把守。又宣布圣上旨意,道李纨守节多年实堪旌表,准其带着儿子仍暂在园子里稻香村居住,其丫头、婆子亦允其悉数保留。园子中的拢翠庵并女尼、丫头、嬷嬷等,因系圣上恩准元妃省亲所备,在查清那妙玉来历前,也暂按原样不动。荣府中王夫人、贾宝玉等,皆允许暂在原居所生活,但须立即裁减丫头,所裁减的人员皆由忠顺王府长史官与仇都尉另行安排。


陡生巨变,府里上下人等均惶悚莫名。那赵姨娘却忽然跑上跪在忠顺王面前,道是有重要事情要揭发。让他讲来,他就头胀筋蹦的诉说,语无伦次,忠顺王便命掌嘴,被掌嘴后,他倒能大体说个明白了,大意是二老爷实在冤枉,这个府里全是大老爷惹的祸,还有那大太太,琏二爷并新旧二奶奶,别的不说,他们匿下了二十把古扇,都是满世界找不到的奇珍宝贝,那此古扇若不是死了的老太太留下的,就是甄家藏过来的,每把少说价值千两银子,更有说每把值万两的!忠顺于就喝问他那二十把古扇今在何处?他就说把那二太太陪房周瑞家的逮来,一拷问就全知道了,那二十把古扇现在那周瑞女婿,一个叫冷子兴的古董行混混手里。忠顺王将赵姨娘喝退后就命将周瑞夫妇押来汛问,又命仇都尉去逮那冷子兴。赵姨娘的斜次里杀出令忠顺王又烦又喜,烦的是节外生枝,乱了他的严密布局,喜的是荣府的窝里斗,使他能获得更多利益。圣上一贯爱将所先查封再查抄的罪家财产,包括仆妇等,一股脑赏给负责此事的官员。这二十把稀世古扇,若无赵姨娘揭发,岂不就失之交臂了么?那忠顺王尤其喜欢杂项古董,急欲一睹古扇真容。

忠顺土喝退赵姨娘后,遂宣布裁减各房主子的丫头。邢夫人,王夫人各人只许留下两个丫头,王夫人便留下了玉钏和小霞;贾琏、平儿因算有了凤姐,不允再留丫头,但允许为巧姐儿留下一个丰儿;贾琮随嫣红;周姨娘、赵姨娘不允留丫头,但允许贾环留一个,贾环就留下小鹊;到宝钗、宝玉这一房,只允许留下一个丫头,宝玉便对宝钗说:“莺儿只怕要受委屈了。”

宝钗道:“如今说不得许多,能有袭人跟我们同甘共苦,也算侥幸了!”

于是报告留下袭人,谁知那忠顺王对别房只限人数,留谁听便,对二宝这一房,却点名索要袭人。消息传出,阖府紧张。且不论那宝玉舍不舍得袭人,那袭人的不舍得宝玉,是尽人皆知的。袭人曾说过,倘若逼他离开宝玉,他就引刀自刎,这话府里传得很广。那时王夫人已无法与袭人对话,心想袭人必如鸳鸯般以死抗争,只是那鸳鸯剪喉,不过死了他自己,且博个刚烈美名在人间,对贾府并无大碍,这袭人若是真的引刀自刎,则忠顺王一怒之下,必迁怒于老爷和自己,甚至祸及全府,想及此,一筹莫展,觳觫难禁。倒是那赵姨娘仍懵懵懂懂,闻听忠顺王手下人一片喝令袭人出去跟他们走的吼叫,反有解气之感。

彼时门外索人声甚急。宝玉乱了方寸,只喃喃自语:“这是什么人间景象?为何人与人如此不善?”


那宝钗虽端坐不动,心里也在打鼓。他想袭人外表温柔和顺,其实内心刚烈不让鸳鸯,匹夫有志,驷马难当,究竟袭人会如何抗争,自刎?触柱?或竞冲出去与那些人拼命?也只好听其自然,默颂其贞吧。至于忠顺王对此将如何报复,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那莺儿、麝月、秋纹,碧痕、春燕、佳蕙、文杏几个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却只见那袭人先呆立一阵,末后从容走到门边,对外面人说:“且容我略整衣衫,就随你们去。”说完走到二宝面前,哽咽着道:“为你们,为全府,我去。只是你们——好歹留着麝月。”说完跪下拜了两拜,没等二宝搀扶,就自己起来,朝门外走去,连个包袱也不带,到门边,理理衣衫,就随那忠顺王府的人往府外走。

那忠顺王本是听世子唠叨,说一定要弄来袭人,及至叫出袭人来,一看,觉得姿色比傅秋芳差多了,顿觉扫兴。那袭人竟未以死抗争,随那忠顺王府的人而去,贾政后来知道,甚是感动,王夫人当时隔窗看到,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不止。然府里不少人均有腹诽,有的想,他曾说过“刀搁在脖子上也不出去”,如今却抱琵琶另上别船,其假惺惺厚脸皮,令人齿冷!有的想,真是“千古艰难唯一死”,恶誓易起,兑现实难。有的想,那宝玉平日待他,真是没的说了,虽未正式收为姨娘,实在眼二夫人亦无大别,他竟不能从一而终,可见那贞节牌坊,确是不好挣的。赵姨娘则恨恨有声,道:“你也有今天!看你还狂不狂!”长史官随即来问二宝究竟留下谁,皆道留麝月,那其余六个丫头,只好跪别二宝,随忠顺王府的人去了。

那赖大夫妇,本以为赖尚荣早有活动,能得傅试通过傅秋芳内应,将他们调到忠顺王府里去管事,谁知那长史官对他们与对林之孝夫妇无异,只令他们照常执事,只是今后不能听从贾琏夫妇命令,要由长史官、仇都尉本人或指派的人指挥。府里各房的陪房、婆子、男仆小厮,尚有待逐步分派到别处。那长史官心想那赖大夫妇老奸巨猾,到了忠顺王府岂不成了自己的威胁?倒比对林之孝夫妇防范更严,只等着他们随荣府一并毁灭,也好稳稳霸占住他们那个花园,那赖尚荣就是不倒甚或还往上升,少不得也须迟早交出那旭晖篷、瞻月舫的花园去。


那赵姨娘本以为揭发出二十把古扇的事情能缓解贾政的案情,让大房多倒些霉,且又拷打了仇家周瑞夫妇、逮住了那冷子兴,也就杀了王夫人气焰,却不曾想大大增加了整个荣国府的罪责,又牵连到贾雨村,到头来自己更栽到里头,弄得一片混乱、一塌糊涂。那冷子兴从邢夫人处得到古扇后,立即找到擅画工细楼台的詹光、詹子亮和擅画仕女的程日兴,这两人都曾在贾府当过清客,混得烂熟的,让他们在仿制的古扇上照那真扇仿那些古人笔墨,弄出两份后,拿上一份,找到那落魄到远郊穷村的石呆子,只说贾雨村老爷已自觉纠正了原来那案子,将他的古扇悉数发还,又赠他二十两银子以作安抚,让他从此安静过日子,莫再将那些古扇示人。石呆子开初惊喜莫名,道:“真是青天开眼!毕竟昌明隆盛之邦!”就将那些扇子一一打开检视,因他目已半盲,兼屋里光线晦暗,那些仿画也看不真切,难辨真假,但他将扇子拿到鼻子前细嗅,就觉得味道不对,道:“你在蒙我,这些全是假扇!只是你拿他们来骗作甚,嫌我早没有气死吗?”

那冷子兴见骗不过他,只好说再去找那贾大人,或是从官府仓库里取出时搞错了,亦未可知,发誓帮他将真的换来。冷子兴尚未作好新的手脚,风云突变,竟被仇都尉捕获,于是他将另一份二十把假扇,当作赃物交了出来。忠顾王审问贾赦,贾赦承认霸占石呆子古扇一事,供出了贾雨村,但古扇如何到了冷子兴手中,则实在不知道,因那时自己已惹圣怒,褫爵枷号,那里还顾得把玩、过问古扇。审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出端详,乃是冷子兴来逼要历年的古董债,指名要那些古扇充抵,自己并不知那些古扇有何等珍贵,当时心烦意乱,也就拿出来给了冷子兴。到此,古扇故事已经清楚,但忠顺王仍不能放过。设若那古扇只牵扯贾赦、贾雨村通同作弊陷害平民霸占古玩,则贾赦已经获罪,贾雨村是个奸雄,搬倒他要防其反噬,且纵使搬倒,那古扇亦不能归己所有,必得将那古扇算入甄家罪产,方有可能纳入私囊。审问贾政,一问三不知,听来似也并非抵赖。审问贾琏、平儿、王熙凤,均坚称他们清点过甄家送来的东西,其中绝无那二十把古扇。于是绕了一圈,再提审赵姨娘,那赵姨娘又咬定说是老太太遗物,忠顺王大怒,称本是你自己来揭发的,道古扇是甄家罪产中的,目下怎么又胡乱改口?分明是一刁妇,立刻让上拶刑,把那赵姨娘疼得厉声嚎叫、死去活来,终究只好在古扇系甄家罪产的供词上画押,又率先被罚人马棚,每日打扫马粪。

几日后,方允许外人进府探视邢、王二夫人及二宝夫妇。尤氏来了,带几盒荤索点心并几篮水果给他们,说伙食想必差了许多,饿了时可以垫补。到二宝房里,见虽然只剩麝月一个,却整洁如常、有条不紊,对二宝夫妇小心伺候、色色精细,竟似袭人仍在,不免惊叹。那麝月不言不语,只在那里无声无息,静静的作事。尤氏坐着跟二宝说话,他献上茶,那宝钗略搓了搓手,他就默默递上手笼,因天气尚不是太冷,那手笼正呈缎绣薄绵的,难为他怎么早从箱子里取出预备着。宝玉微咳了两声,他又默默递过一只已打开盖子的小银匣子,里面是甘草佛手片,宝玉拈出一片放入嘴里,他就退至一边,给二宝继续绣那冬天要穿的鞋面,尤氏二宝交谈中不经意时,那麝月却又端过缠丝白玛瑙碟来,里面是已去皮削成一般大的苹果肉,且果肉上已插妥小竹签。尤氏因拉过麝月手道:“果真又是一个袭人,他虽走了,实未去,有你在,二宝生活起居好歹可免微嫌小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那麝月因无谦词,只低头微笑,尤氏松手,他就又去张罗别的。尤氏因问珠大嫂子可来看望过?宝钗道:“他连太太那里也不请安了。趋福避祸,人之常情,且圣上专有旌表,更不能与罪家来往了。贾家若要重振家业,还须从头起步,就是从科举出身,这一点,凭心而论,珠大嫂子下棋早看三五步,狠守着督着兰儿读书习武,实实令人钦佩!”

见宝玉只低头不语,又对尤氏道:“珍大奶奶你也帮着劝劝宝兄弟才好,目下只剩科举一径可通,我们这位却还视作畏途。”

尤氏道:“你们珍大哥又何尝看重科举,他如今背地后不知跟冯唐、冯紫英他们鼓捣些什么,我也不敢问,我看他的意思,是还须跟太祖爷那时候一样,为圣上夺取江山,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博得个开国功勋,世袭罔替才好。只是如今江山早定,又如何建立那等功业呢?”

宝天只叹道:“你们说的,科举也好,开国也好,我总不懂。人为什么非得奔功名而去呢?有诗为什么不吟,有画为什么不观?有春光为什么不赏?有善心为什么不付予他人?”

宝钗对尤氏道:“听听,剑在头上悬着了,他还是满脑子琴棋书画高山流水的心思!”


尤氏道:“那不比我们,比老爷、太太们强百倍么,无惧无恐的,我学也学不来哩!”又道:“你也别整日忧愁,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让什么事情一激灵,宝兄弟他就改过来了。”

尤氏回东府了,薛蝌来了,说史湘云在门外被拦住了,说他不算至亲,不允入内探视,只好把一包银子托他带了进来。宝玉听了诧异:“什么叫至亲?什么又叫不算至亲?云妹妹不是我们至亲,谁还算至亲?”

宝钗问家里情况,薛蝌道:“伯妈尚好。宝琴还是那样,梅翰林家还是没动静。只是——”

说到这里又把话吞了回去,宝钗便道:“你就讲来。人生就是如此,福祸喜灾都须听得进、经得住的。”

薛蝌因道:“蟠哥审决定谳,斩监候,只求能按律留养承祀吧,否则怕时日不多了。”宝钗便流下泪来,宝玉也心惊,陪着流泪。

忽然窗外有报告声:“北静王府袁太监到!”

宝玉心想:“这难道算至亲么,怎么又让进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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