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宏：亚洲国家日本的现代化时序问题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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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论的基本理论萌芽于近代思想启蒙运动时期，正式形成于上世纪60年代。和其他理论相比，现代化论是一个多学科综合的学术理论。虽然是研究社会发展的理论，它既吸收了史学的长时段分析手法，又展现了社会学结构主义的框架，更内涵了经济学利用统计学等计量手段的传统，具有超常的广度、深度和精度。尽管也曾遭到不断的质疑，但却历久弥新，在发展理论中独领风骚。
现代化论虽然主要研究的是欧美国家的现代化发展，但60年代日本的高速经济增长引起了全球的关注，日本也随之成为了非西方国家现代化研究的最早案例。当韩国、新加坡和中国等亚洲新兴国家其后也先后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期后，亚洲国家现代化研究已经构成了现代化论的一个重要部分。
本文在以上的学术背景下，将首先回顾日本现代化研究的最新动态，在此之上思考国外学者最近提出来的日本现代化进程中的两大谜题：日本现代化进程的顺序颠倒和时间压缩问题。
一， 亚洲国家现代化研究的最新进展
亚洲国家现代化研究的发展,首先需要提及的是日本著名的社会学家富永健一先生的研究。
富永健一（1931-），毕业于日本东京大学文学部社会学专业，留校任教，主要从事社会学理论研究，1965年以《社会变迁理论》一书获东京大学社会学博士学位。1969年赴美留学，先后在伊利诺伊大学和哈佛大学学习社会学理论。回国后任日本东京大学社会学教授，并曾任日本社会学会会长。
富永先生的学术贡献主要在于对以帕森斯为主的西方现代化理论进行的继承和改造。富永先生将现代化界定为近代以来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系统格局，并把它整理为四个子系统：经济现代化、政治现代化、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化。从上世纪80年代末起，富永先生开始全面思考现代化理论在亚洲国家的运用，90年代先后出版了《马克斯·韦伯和亚洲的现代化》和《日本的现代化与社会变迁》，在书中富永先生首次提出了现代化的子系统顺序问题，指出了日本现代化的顺序颠倒特征。
根据富永先生的研究，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始于文化现代化，然后是政治现代化，经济现代化和社会现代化。而日本的现代化始于经济现代化，然后是政治现代化、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化。富永先生还指出，这是由于日本的现代化是一种输入式的外发现代化，经济现代化成效易于比较，对传统冲击小而容易被统治者接受和推行，所以得以率先发动。政治和社会现代化会受到统治者的阻碍较难引进，而文化现代化对传统的冲击最大因而阻力也最大，最难完成。富永先生认为，即便现代化开始了100多年，日本目前只完成了经济现代化，政治、社会和文化的现代化还没有完成。
由于富永先生是社会学家而不是历史学家，对于日本现代化历史的顺序颠倒特征进行了高度的概括而没有进行具体和全面的实证，这就给日本近现代史学者留下了大量的课题。比如，我们需要通过具体的历史资料和统计指标来验证日本现代化的发动过程和整个阶段，分析顺序颠倒的详细内容，整理四个子系统之间相互关联和影响，等等。
西方现代化理论，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有了一个重大的发展，就是提出了现代化的两阶段论。西方学者注意到，以上世纪60年代为界，西方社会有了很大的变化。许多学者最初想把70年代以后的社会变化叫做“后现代化”社会，但后来他们发现不如叫做第二现代化更为贴切。于是90年代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提出了“第二现代化”论。这样原来不分阶段的现代化以60年代为界分成了第一现代化阶段和第二现代化阶段。
两阶段的现代化论刺激了亚洲国家现代化的研究，1999年韩国学者、韩国首尔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张庆燮运用两阶段现代化理论研究韩国社会近年的变动，提出了亚洲国家现代化是一种“压缩了的现代化”概念。
张庆燮教授认为，西方国家的现代化经历了前后两个阶段，而亚洲国家的现代化大都是追赶型的现代化，这种追赶型的现代化把两个阶段压缩成了一个阶段。“压缩的现代化指的是一个社会的政治、经济、社会及文化层面都发生了极度浓缩的形式转变，不管是空间或是时间上的。而动态流动的这种不同历史背景不同地域要素又使得重构后的结构是一个极其复杂和动态的社会系统。这个概念最初被用于解释当代韩国社会的独特现代化现象。因为其一方面在极短的时间内实现了全方位的资本主义产业化、经济增长、城市化和无产阶级化（指的是农民成为产业工人）及民主化进程。另一方面，在个人、社会及政治生活层面，各个地区仍清晰地保留着各自不同的传统和当地的特色。这些现象不仅见于韩国，在东亚的其他地区无论是发达还是欠发达社会也都已经或正要发生上述的现象。”
2009年，日本著名的家庭社会学家落合惠美子和她所在的京都大学社会学研究室团队对张庆燮教授的“被压缩了的现代化”概念从家庭社会学角度进行了量化实证，得出了非常精确的日本和亚洲主要国家家庭现代化被压缩的时间数据。落合先生利用人口学的统计数据，以两次人口出生率的下降作为现代化两个阶段的标志，比较欧洲和亚洲各国的妇女总和生育率（TFR），发现欧洲各国大致19世纪20年代和20世纪60年代分别出现了两次人口出生率下降，中间有50年的稳定时间。而亚洲国家则从50年代开始连续出现了人口下降的现象，几乎分不出阶段。而日本正好处于欧亚国家之间，比欧美国家晚25年、比亚洲国家早25年左右。
张庆燮的亚洲“被压缩了的现代化”概念试图说明当代亚洲社会现代化进程不同于西方的传统和现代并存现象，从时间的侧面解释了富永先生顺序颠倒的特征分析。同样由于是社会学家，张先生的理论重点考察的是亚洲国家70年代以后的社会变动，没有提及现代化的第一阶段问题，给历史学家同样留下了大量课题。
二， 现代化核心时序指标的思考
通过上节先行研究的回顾，我们可以看到，上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的社会学家富永先生和韩国的社会学家张庆燮先生先后提出了亚洲国家现代化颠倒和压缩特征的概念，但还没有来得及展开细节的实证。日本的社会学家落合先生率先在家庭现代化的领域通过核心指标的设定进行了亚洲社会现代化被压缩的量化实证，取得了重大的成果。颠倒和压缩，实质是现代化进程的时序问题，需要大量的像落合教授所做的计量实证研究，本文不具备那样的篇幅，因此此处的任务仅仅是做一个简略化的核心结构量化指标的思考。量化研究的一个关键步骤是确定量化的指标，本节将重点思考现代化时序的核心指标，然后通过国际比较来进一步思考日本现代化的颠倒和压缩情形。
上节我们提到，富永健一先生继承了帕森斯等人的现代化理论，将现代化整理为文化、政治、经济和社会四个子系统组成的复合结构。虽然没有给出准确的时序指标，但他给出了各个子系统的核心概念和大致初始时间，如文化的现代化核心是科学发展和教育普及，欧洲始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代；政治的现代化核心是民主化，欧洲始于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经济现代化的核心是产业化，欧洲始于英国产业革命；社会现代化的核心是家庭等社会组织的现代化，欧洲的初始时间虽未被明确提起，但大致在产业化和城市化的同时提及。据此，我们借用并模仿落合先生用生育率（TFR）指标作为家庭现代化核心指标的方法，给每个子系统分别选择一个核心指标，尝试构建如下的简易核心现代化时序指标：
下面我们对所选时序指标略作解释。
文化现代化指标：现代化理论确认，文化的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从封建社会宗教、巫术、迷信横行的文化向近代科学、合理的文化转变的过程，核心是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和教育的普及。鉴于科学技术发展量化的复杂，我们选取象征科学和教育水平的高等教育的普及率作为文化现代化的核心时序指标。以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出现为初始，以精英教育结束、大众教育开始(大学毛入学率过15%)为第一阶段结束、第二阶段开始，以大学入学率超过50%作为现代化的完成。
政治现代化指标：现代化理论认为，政治的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从封建等级君主制政治向主权在民的民主主义政治的转变过程。民主政治基本形式包括代议制、责任制内阁和科层制官僚（高效独立的公务员制度），其核心是代议制。而代议制的核心则是民主选举制度。因此我们设定选举制度的完善为政治现代化的核心时序指标，其初始点是议会选举制度的出现，完成值是全民（直接）普选制度的实现。其进程根据宪政历史经验可以分为阶段要素，每个要素赋值10分，总值50分。如下表：
经济现代化指标：现代化理论认为，经济的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以农业为主的传统产业向机器工业为主的近代制造业大规模转变，并根据经济发展的配第-克拉克法则，后期从制造业为主的经济结构转向第三产业为主的经济结构。为此我们选用经济结构指标为经济现代化的核心时序指标，其初始点是产业革命的发生，第一阶段完成值是第三产业占国民经济的50%,第二阶段完成值是60%以上。
社会现代化指标：现代化理论认为，社会的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的各种组织、关系形式，从封建时代的血亲宗法体系走向个人平等的功能和利益团体的过程，其核心是家庭组织的现代化。即从复合大家庭为主的形式转向核心小家庭为主的形式。日本京都大学教授落合先生认为人口出生率的下降是核心小家庭化的象征，故而选择人口出生率为家庭现代化的量化指标，本文此处借用落合先生的观点，同样选取并利用人口出生率下降指标为社会现代化的核心时序指标。第一次人口出生率下降初始是6以上，完成值是2左右，而第二次人口出生率下降初始值是2，完成值是1左右。
三， 日本和英国两国的现代化时序比较
在选定了核心的现代化时序指标后，我们将进行日本现代化时序的国际比较。限于篇幅，本文仅选择最早开始进行现代化的欧洲国家英国为日本现代化时序的主要对比国，通过亚洲后起现代化国家日本和欧洲老牌现代化国家英国的对比来看日本现代化的时序特征。
我们先分系统比较两国的现代化时序，然后再综合分析两国现代化整体的时序问题。
1， 日本和英国文化现代化时序对比
英国的第一所大学出现于12世纪，大学新式教育开始于16世纪，1970年英国大学的毛入学率是14.1%，1979年20%，1990年30.2%，2006年50.5%；日本第一所现代大学东京大学创办于1877年，1960年大学入学率是10%，1970年24%，1990年36%，2000年49%，2005年52%。我们以大学普及率为纵轴，以时间为横抽，把两国的历年数据分别代入图表，得到日英两国的文化现代化时序曲线。
2, 日本和英国政治现代化时序对比
英国议会制度出现在13世纪,现代议会开始于1688年光荣革命后,1721年议会产生内阁,1832年有财产性别限制选举,1884年实现无财产限制普选,1911年议会决定首相,1928年实现彻底的无性别歧视普选制度。日本开设国会是在1890年，1924年实现政党内阁和无财产限制普选,1946年实现无性别歧普选。我们设开设议会为10,现代议会开设为20,议会选举政府为30,无财产限制普选为40,无性别限制普选为50,我们把时间和选举制度完善进程分别代进纵轴和横轴，得到日英两国的政治现代化时序示意曲线。
3，日本和英国经济现代化时序对比
英国产业革命开始于1782年，第三产业比重1880年占45%,1964年57%,1990年60.9%,2000年为71.8%。日本产业革命开始于1880年，其时第三产业比重为23.9,1920年超过39.3%，1950年42.2%，1970年49.4%,1994年64.4%。我们把两国的产业结构变化数据按时间代入图表就得到了日英两国经济现代化的时序示意曲线。
4，日本和英国社会现代化时序对比
此处我们借用落合先生对日本妇女总和生育率下降所做的国际比较，将两国的数据分别代入图表，得出日英两国社会现代化的时序示意曲线。
四， 日本现代化时序问题的思考
最后我们可以把四个子系统的时序叠加在一起，综合思考现代化的日英时序比较。
1， 顺序颠倒问题
现代化子系统顺序的问题其实应该观察两个大的节点,即出发点和完成点。
在英国的部分，确实如富永先生指出的那样，文化现代化最先开始（1500），约两百年后政治现代化（1688）开始，接着1782年经济现代化出发，最后1900年左右社会现代化开始。现代化完成的时点，则分别是政治（1928），社会（1980）经济（1985），文化（2000）。
在日本部分，和富永先生的观点略有不同，在出发点上，可以看出几乎是文化、政治和经济同时出发（1877,1890,1880），社会略显滞后（1940），在完成点上，政治最早（1946），其次是社会（1965），文化和经济几乎同时（1995）。
当然，这是把现代化作为一个长时阶段考虑的结果。如果将现代化分成第一和第二两个阶段考虑，情形会不同，尤其是完成点上。我们会在时间压缩问题部分考察。
2， 时间压缩问题
现代化理论主流认为现代化从17世纪末期的欧洲开始，至今已经过了300多年，以1960年代为界，又可以分为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第一阶段时长250年左右，第二阶段则仅有50年左右。第一第二的分界，文化上大致可以参照高等教育精英阶段的结束、大众阶段的开始（大学入学率15%以上），经济上第三产业达到50%，社会上根据落合先生的意见可以以妇女总和出生率AFT降到2以下，唯独政治上60年代以后世界性的基本政治制度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尚没有发现清晰的指标。后现代理论在政治上大多倾向于全球化和国际化，但显然这方面的进展并不如预期，也有人强调地方自治的扩大和非政府非盈利组织的发展，这也很难找到统计性指标。所以此处我们暂且放弃政治上的第二阶段来思考韩国学者张先生的时间压缩问题。
我们先分子系统考察时间的压缩。
文化现代化：从现代化开始到精英教育结束，英国的时间为250年，日本为100年，压缩了早期的150年，第二阶段（1960年代以后）两国进程基本一样，且日本略微领先于英国。
政治现代化：现代化开始到普选制度完成，英国的时间为230年，日本为66年，压缩了早期的150多年。1960年代以后的政治现代化两国应该也无大的差距。
经济现代化：英国从现代化开始到第三产业50%，花了180多年，日本为90多年，压缩了一半时间。1960年以后的进程，两国也基本相仿，英国略微领先。
社会现代化：根据落合先生的观点，英国从1900年左右开始至1930年左右，完成了第一次人口下降，花了30年，其后1970年左右再次开始第二次人口下降，期间保持了近50年的TFR为2的黄金稳定期。日本则1940年代开始了第一次人口下降，花了30年，1970年左右开始了第二次人口下降，主要压缩了中间的50年的黄金稳定期，也就是说，英国的第一第二次人口降低之间有50年的缓冲期，而日本则从第一至第二阶段是连续过程，没有停顿和缓冲。
综合起来，日本的现代化,文化和政治压缩了150年，经济压缩了90年时间，社会压缩了50年左右。这一结果有点出人意料：文化和政治进程最容易压缩，经济其次，社会较难压缩。从积极的一面看，四个子系统都出现压缩，显示了后发现代化的优势。但和韩国社会学者张先生观察的韩国情形略有不同，日本的压缩过程基本集中在第一现代化阶段，第二阶段几乎看不到压缩。这大概是日本虽为亚洲国家，却又不同于多数亚洲国家而介于欧亚之间的特色吧。
3，日本时序问题的思考
以上我们根据量化资料，进行了纯粹统计性的日本现代化时序问题描述。时序问题的实质是现代化如何发动（从哪个子系统先发动）和如何发展（各个子系统的进程特征）问题。根据归纳的方法，我们可以看到，在英国，现代化首先是经历了长期的文化发展和政治变动积累，然后引起经济的高速增长和相对缓慢的社会变动。因此我们大概可以说，文化的现代化引起政治的现代化，政治的现代化又推动经济现代化，经济的现代化引起社会变动。当然，这只是一个抽象的概括。实际现代化四个子系统之间的关联可能是错综复杂的。
而日本的现代化时序问题，又是一个后发的亚洲国家的现代化时序问题。它的特征是顺序的可颠倒和时间的可压缩。从长时段的归纳分析来看，首先文化、政治和经济的现代化可以通过学习，节省早期的长期酝酿时间，几乎同时起步。社会则在经济起飞以后相应地跟随发展。当然，在进程当中，政治进程似乎最容易压缩，经济其次，文化和社会需要一定时间。不过，作为后发现代化，学习是一个关键因素，这是难以简单地从指标统计中测量的。故而富永健一先生提出了后发现代化国家学习问题的三个因素：一接受现代文化传播的难度；二发动现代化的动机强度；三现代化和传统的冲突程度。在日本现代化历史的实际进程中，外来的刺激和压力是强大的推动，至少1868年的明治维新是在外压的刺激和推动下发动的，1945年以后的改革也离不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占领的压力。这两次外压根本地改变了日本现代化的进程是毫无疑问的。
通过本文的思考，我们可以认识到，现代化本身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尤其是第一阶段，从17世纪末算起，大致经历了250多年的岁月。但是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亚洲国家可以通过主动和被动的学习，缩短这个过程。日本在这方面做出了一些榜样。当然本文以上所做的思考，受到时间和资料的局限，只是一些初步和概略的探索，期待更多的学者批评并做出更深入的分析。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日本学研究中心日本社会研究室教授,博导.中国社会学会中日社会学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北京市社会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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