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铃突兀的响起。
在这寂寥深夜,熟睡之际,这铃声就和半夜里听见老鼠在厨房偷吃食物发出的咀嚼声一样让人深恶痛绝。
我被吵醒,开始并不想起身接电话。但怕不接会继续打来,这样的话,今晚就别想睡好了。所以还是拿起听筒。
“嘿,是我。听声音能猜出来吗?”是一名男性,声音似乎熟悉但却实在记不起来了,就像一些梦境,一旦醒来就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怎么都记不起来。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在脑海里大概的回忆了一下所有男性朋友的声音,没一个像,也没一个会半夜打来电话。大概是一位很久远的朋友吧,但这个时间段我实在不肯费脑力去挖掘记忆深处的许多东西。
“不好意思,如果你真的确认了自己没打错电话,那就请原谅我实在想不起来你是谁。”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突然的,他说:哎,你还是这么有礼貌,甚至比以前更有礼貌了。即使是一位你已遗忘的相当于陌生人在半夜打搅了你的清梦之后,你依然不会破口大骂,依然不会愤怒的挂断电话。甚至还请我原谅你。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不,变得更加迟钝与麻木了。
我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摸不着头脑。
“既然你没有急事,又那么想我挂断电话,那我就如你所愿吧。”
“等一下。再问个问题。就这样挂断之后还会睡得着?”
“嗯……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再次进入梦乡。”
“那你睡吧,明天我再打电话找你。”对方很干脆的挂断了电话,似乎不为自己在半夜打搅了我而感到内疚。
我放下听筒,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要说完全没有生气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更多得是觉得……有一种在寒冷的冬夜你从外头回家,刚打开家门,暖气就从门缝里透出来,让人身心温暖的感觉。即使我想不起来他是谁,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有种特别的熟悉感。
(2)
次日一早就自然醒来了,这是习惯使然,即使凌晨四点合上眼,也能在早上六点自动睁开眼,比计时器还精准。然后洗脸,刷牙,吃早饭。今天一整天的行程早已在昨天入睡前计划好了,其实也不用计划什么,因为今天和昨天没发生什么变化,就像时间留在了昨天,而明天永远不会到来,至于今天,得过且过。
下班回到家中,打开房门,一瞬间就像被吸入了太空,房间里安静的可怕,似乎连空气都已凝固了,让人浑身不舒服,灵魂像脱离身体悬浮在空中,根本找不到着力点。我急忙打开电视,加大音量,看着播放的画面,总算感觉找着了重心。我坐在沙发上闭目休息了一会,脑袋空空如也,如同被吃光了瓜瓤的西瓜,敲一敲还能听见清脆的咚咚声。
体内深处开始渐渐响起潮水声。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仿佛被泼上了淡淡的墨汁,看不见云。从窗口往外看,路灯已经亮起,街道上车流还是往来不息,在十字路口,左边信号灯亮着红色,所以车子全都停在线内,排起长龙。人行道上人们一边交谈一边行走。上边的路口正好是绿灯,车子一辆辆呼啸而过。世界上的交通井然有序。不,只能说是这里的交通井然有序。因为我看不见世界的。
我不知道何时会来电话,也不习惯打去询问,既然他说会继续打来,那就只能等待了。但现在到了晚饭时间,所以我必须要吃点东西了,煮了些饭,炒了些菜。简单的吃过晚饭,洗完盘子。并不想看电视,也不想上网,只好搬张椅子坐在窗前,俯视街道。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深意,也不想思考些什么,只是想度过这段空闲的时间,换做平常,我应该在做些明天要工作的内容准备。但今天不行,因为要等一个电话,一个直觉告诉我必须要等到的电话。
九点刚过,夜幕被灯光渲染的一片迷彩,一切就开始显得不真实起来。我看得发呆,电话铃声突如其来,一下子打破这虚假的真实,迷彩的夜幕就像镜子慢慢四分五裂,露出镜子背后的世界。我缓一口气,去拿起听筒。
“我又打来了,昨晚的事情没忘吧。”
“没忘,正等你电话。”
“那就出来吧,见一面再说。来永丰路这家饭馆吧。吃过晚饭了?那就当宵夜。”
我不习惯吃宵夜,好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晚饭过后不再吃东西了,但今晚似乎要打破这习惯了,犹豫了会儿,说道:好,我现在过去。
挂了电话,我收拾了一下,再次确认钱包,手机,钥匙全在身上了,这才出了门。
(3)
去的路上,我突然想到女友s分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段话,她说:原本我想了很多你的毛病,想在你面前骂醒你。但真到了这刻我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所以,再见。
当时我一直沉默不语,她似乎觉得这么几句话解不了她的愤怒,所以她不甘心,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难怪你现在没有一个朋友。
我承认这话确实微微刺痛到我,等她走远后,我的内心深处弥漫出浓浓的孤独感。潮水又开始上涨了,一遍遍的冲击抵御心灵的堤坝。悲哀也像大雾把我笼罩其中,让我迷失方向。我看着桌上的咖啡,看着咖啡表面缓缓升腾的热气,不知所措。
我端起咖啡,一口气将它喝完,上司突然打来电话催我回公司。于是心灵深处的潮水偃旗息鼓般退去了,退到谁也不曾到过的深处,但我知道它不会消失,而是潜伏着,随时准备给我以心灵的致命一击。那心灵的堤坝一旦崩溃,恐怕我将变成谁也不会记住的仿佛无形的生物。
(4)
我找到饭馆,这个点还在吃饭的人实在不多,店内也就三桌的生意,其中两桌男女混搭,欢笑交谈。另外一桌只有一位男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微微低头夹着桌上的菜。我走近,看见了他,他也抬头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面孔,脑海中慢慢浮现高中时代的他的摸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终于,他笑着喊道:嘿,终于再见面了。
我微微张着嘴巴,只好先把他的名字咽下,过去坐下。
“是啊,好久不见了。”
“嗯……差不多十三年了吧,找到你真不容易啊。”他笑着说。
我有些诧异,说:“你在刻意找我?”
“是啊,先不说这个。你不吃点?”
我摆摆手,说:“肚子不饿。”
“真是可惜,这里的饭菜十分不错。”他撇了撇嘴。
“不过,没想到你记忆力还是那么不错,这么久了还记得我。”
“是啊。活了这么久总能记住几张面孔的。”
他没说话,自顾地吃桌上的菜。我这才认真仔细的看了看他,十三年的光阴岁月对他的改变似乎只是十三天,还是很年轻的面孔,只不过几分成熟内敛的味道依然从眉毛,从眼神,从耳鬓,从鼻尖,从下巴缓慢而坚强的渗透出来。
“你没多大变化,无论是面貌还是性格。”他边说边拿了个新杯子给我。“啤酒总要喝点吧。”
我只好接下来,倒了半杯左右放在桌上,无数的气泡从杯底下涌上来附着在杯壁边缘,但是很快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你也没什么变化,依然很年轻。”
“那就为我们依然年轻干一杯。”
我只好端起酒杯与他碰了碰,喝掉三分之一。他是一口气就喝完了杯里的酒。
“还记得吗?高中时,我郑重的说过让你在高中时期喝一口酒。可惜,我高三时就离开了。没能完成啊。算是个大遗憾。”他说着笑话,手上也不停,夹着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
“说真的。当时我看你很不爽,不喝酒不抽烟不骂人还不麻烦人,觉得你太装,也许我是嫉妒吧。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他停下来看我反应。
我盯着他问:明白什么?
他从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来,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明白了其实你那不是装的,而是习惯了,是真正的成为了你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且那时的你缺少一种生气,就像机器人只按照程序代码办事,遇到熟人就笑笑,那种笑还是一种像把筷子使劲折断而弯曲成笑的样子,太僵硬。”
我没有反驳,而是问:“那现在的我呢?”
“嗯……还是一样,甚至更严重,假的就像真的。”
(5)
我没再说话,端起杯子喝光啤酒。等他的下文。这似乎很奇怪,我们一开始交谈就好像将那十三年的漫长光阴抛弃到了另一个时空中去了。
“你是个没有灵魂的人,或者是没有消失而是躲藏了起来。”
我盯着已经喝完了的啤酒杯,似乎想把杯低看穿。
店内很暖和,而我背后却慢慢渗出冷汗,内脏也开始冷的打颤,带动身体微微发抖。我自己都能感受到现在我的脸色肯定苍白的很。
他从对面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径直朝柜台走去。过了一会儿,他端着杯热开水放到我桌前。
“有天下午,我闲着在家没事,上了会儿网,觉得没意思,就去书架上拿书看,随手拿了一本,说来也奇怪,我自己都不记得买过那本书了。作者,书名,现在也忘了,我翻开第一页,什么都没有,就正中间写了一句话,反正搞得很庄严郑重。那句话是:如果你认识一位灵魂麻木的人,请尽全力拯救他。”
“看完这句话,我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到你,那时我都差点记不起还有你这么个人了。居然就突然想到了你,然后我努力回忆了你高中时期生活的状态,越来越觉得你的灵魂其实躲藏了起来。”
他的话反复在我脑海中响起,传遍全身。躲藏在隐秘深处的潮水又出来了,慢慢渗透,慢慢上涨,水底波涛汹涌,翻起巨大的浪花,积蓄着无穷的力量,一次次冲击堤坝。
我闭着眼睛,靠在椅背,感觉情况十分不好。
他自顾地说着:现在我突然想到,要是这本书被一位已经失去灵魂的人看到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他的话传进我的耳朵时就像被喇叭扩大了几十倍声响,震得我耳膜生疼,甚至有些听不清他的话语了。体内的潮水也翻滚的越来越厉害了,内脏被打的摇摇晃晃。意识也像一张被打湿了的纸,不停的往下坠落。
突然,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安静得就像掉进了无底洞,除了安静的声音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了。然后一阵音乐从远处传来,渐渐清晰,是首英文歌,我想起来了。是Green day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我以为是出现了幻听,于是睁开眼睛,他坐在我对面,安静的看着我,音乐仍在继续。我转头看向窗外,发现对面是家音像店,门口摆着个不大的音箱,歌就是从那放出来的。
九月过去时记得唤醒我。可是现在并不是九月啊。
潮水终于稍微平息了下来,随着音乐和谐的拍打着堤坝。
“这歌不错。”
“是很不错。”
“走吧,我吃完了,陪我散散步。”
“好。”
(6)
我们起身去柜台结账,我走到门口,音乐还在放,整条街似乎都悲伤起来。在特定的场景下,歌里的悲伤也被无限放大。
他也走到门口,看我在听歌,说:不如进去看看。
于是我们进了那家音像店,老板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上去有些苍老,正在店内整理唱片,见我们进去,笑着叫我们随便看。
“外面放的这歌的专辑能看下吗?”他问道。
“可以,这张专辑算是这乐队的巅峰之作了。”老板拿出专辑递给他。
“嗯,我买了。”
走出店门,歌也快放完了。他手上拿着专辑,说:“往前走走吧。”
我们走在路上,各自沉默,游离在我们周围的空气显得滞重起来。
“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吗?”他打破沉默。
“嗯?”
“既然我决定来帮你,就要搞清楚些啊。”
我用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气,各种气味混杂着,有一股灰尘味,并不好闻。
“不记得了,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我犹豫着,想要不要把内心深处潜藏的潮水这事告诉他。
“不记得也没关系。不如去海边吧,夜晚的海肯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想想都莫名的兴奋起来。”
我皱了皱眉,难道我与他有着莫种联系,或者仅仅只是巧合。
“从这到海边要三个小时啊。”我试着说道。
“你有车吗?”
“有,但没开出来。”
“没事,去开出来,然后从你家再开到海边。”
我吃惊的看着他,心里一团乱麻。这个决定太草率了。
“我明天要上班。”
“我也要上班啊,但为了帮你我请了长假啊,赶到这里。连手机都扔家里了。”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轻轻的说:就因为看了那句话?
“很感动?那就快走吧,去开车。”
我把车从车库中开出来,开到街上,他一坐进来,就把买来的专辑拆开,播放那首《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车里充满着悲伤与积极交融的电吉他和打击乐。
他闭上眼,不知在睡觉还是听音乐。
(7)
我安静的开车,行驶在孤独的街道上。感觉十分美妙,一种似乎消失很久的亢奋感从骨头里颤抖出来。我很想大声喊叫,但声音似乎被薄膜阻挡住般还是无法冲破。
歌曲不断的变换,整张专辑被循环了无数次之后,我终于闻到了海风咸咸的味道,然后听到轻轻的海浪声。我把车停到离沙滩稍远处,走下车,踩在沙滩上,特殊的柔软。
我又返回去,直接把车开到沙滩上,让海水轻轻的拍打轮胎。看了眼时间,正好
2:50,将歌单曲循环,这期间他一直闭着眼,我实在猜不出他到底睡着没。
我弄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准备睡觉,意识深处音乐在上空盘旋着,潮水层层拍打着与外界的海水融为一体。它似乎流进了海水,又似乎海水流进了我体内。
我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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