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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塔的葬礼
(一)未知の心隅

写作的开始,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写作和音乐等艺术是如此相似的事情,按照柏格森的观点来说,都是直觉的产物。整个世界都是直觉的感受。因而当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Op .64》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响起,我竟不知道从何下笔,如何去安排虚无世界的他们的命运。

或许艺术的乐趣也正是如此,文字和音符都有千千万万,如何组合成一场宏大的叙事和音乐全在自己的手里。譬如,福楼拜手中拿着解剖“包法利”的手术刀,从批判现实主义开始,一段奇妙的构思已经形成,但是关于其人的完整描述,包法利最终命运的裁决,或许连福楼拜自己也未曾得知。于是一场伟大的创作开始了,时间、人物、场景、叙事,统统用文字开始上演。当他写完最后一行字,走出屋门,行在巴黎熙熙攘攘的街道,恍然间发觉了什么,于是说,走进现实吧,孩子。再逼真的现实主义终究是虚无一场。想到这里,我却觉得自己无比可怜起来。因为我连福楼拜的万分之一都不及,连一场写作的开始,都没有想好。

门德尔松,多么美妙的音乐,我的脑海里却一团糟。真是浪费!我起身站在窗台,看到乌塔小镇的街景,原来整个夜都已经过去了,天色熹微,小镇上匆匆忙忙行着很多人了。又是一夜了,我心里怅然这样想着。来坎普斯已经快一年了,这个安静的坐落在巴西东南角的小城。坎普斯的乌塔,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当飞机在力山德罗机场落下的一瞬间,我瞥见如此风光的一个地方。随处可见的热带植被覆盖着建筑周围空余的所有角落,南帕拉伊巴河经此流向浩瀚的大西洋。常年大洋沿岸的风会从东岸吹来。

说葡萄牙语的乌塔人
独行在匆忙的街道上
头上顶着巨大的盘子
盛着孩子要吃的食粮

这是我第一次来乌塔时,走在炽热的阳光和椰树下,写给乌塔人的诗歌。乌塔也是坎普斯最靠近河岸的一个地方。我曾在《未知の心隅》一书中提到过这个地方,那时我和千叶一同生活在京都。我们刚结束第一次乌塔之旅之后,我便开始着手准备这场写作。在写作此书的过程中,期间整整有大半个月,我未曾踏出寓所一步。当我完成这部书,踉跄着推开玄关,踏出房门,大声呼叫着:“水,水···” 我清楚地望见千叶流满泪水而充满忧郁的脸。原来他比我还要消瘦很多。后来《未知の心隅》获得巨大的反响。丰岛川在他的《四步评论》中甚至这样写到:“《未知の心隅》以传统日式美学独有的角度,审视人性的残缺,再加上独特的异域风情描绘,进一步探索了人类在追求真善美方面的共性。”就在这本书出版三个月后,千叶离开京都去往开罗,至此再也没有回过日本。因而乌塔这个小镇也把我和千叶之间紧紧联系在一起。就像我如今定居在乌塔,每天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总能想到千叶头顶着巨大的遮阳帽和我一同行在热带树丛下的情景。颓败的平顶屋和现代的大楼相互交织着,一直延伸到帕拉伊巴河的此岸。

我是如何开始那场旅行和写作的?至今想来,顿觉时光恍惚起来。我联想到的第一个场景是这样的,在京都S咖啡馆黄色的布帘下,我端坐在经常写作的位子,千叶还是像往常一样自顾自的喝着咖啡,翻着旧刊。我准备写一场关于旅行的故事,可头脑总是空空。柴可夫斯基的《Valse Sentimentale Op.51,No 6》(《感伤圆舞曲》)响起来,我沉浸在音乐里,这时S店的老板突然向我走来。


(二)松本之死

S店的老板叫池田,典型的京都人,浮世绘画师,祖上却是歌舞伎世家。

从江户时代开始,歌舞伎在日本获得了空前的发展。歌舞伎经历幕府时代的改革,逐渐从注重外象与虚无转向注重演技与其它艺术的融合。也越来越贴近普通百姓,开始从普遍的生活中,挖掘艺术与美。池田祖上便一直以表演歌舞伎为生。在京都、大阪,都以表演歌舞伎著称,特别是表现男女情事,凸显女性之美,更是池田祖上家族的特长。可是到池田的父亲松本这一代,却渐渐颓败了。松本早年时期,跟随父亲一同在京都大阪等地演出,以其俊美的形象和精湛的演技,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松本23岁那年,跟随父亲去大阪演出,行至秋田短暂歇息的过程中,与本乡发生冲突,被对方砍下两根手指。从此,松本性格大变。沉默寡言,从不颜笑,演出技艺也每况愈下。每当松本用那仅有的三只手指撑起画扇掩羞遮面的时候,松本的内心就失落无比。虽然还是那副俊美的形象,可内心却沉暗无比。这样的时日大概过了三年,松本放弃了歌舞伎演出,在京都买下一间木阁楼,开了咖啡馆,维持生计起来。

松本将至暮年的时候,京都出现了歌舞伎演出的新枝,仿佛开了歌舞伎演出的新局面。华丽的舞台布置,全新的剧目编写,精湛独到的演技,让京都人大开眼界。可在松本眼里,不过又是一场虚无的暖风,风过春不再,又是秋叶来。于是,松本便携着妻儿用心经营这间咖啡馆,直到去世。

穿过一个盛大花园和一小块茂密的竹林,便是S咖啡馆。它矗立在一个不算太陡的山坡上,从里至外,包括房屋本身,皆是木质。正门左侧是两株巨大的樱树。另一侧则和茂密的竹林连接在一起。正门进入,是一个圆形的中庭,摆放着不同种类的植物,盛开的花朵。中庭直通二楼顶部巨大的拱形玻璃窗。阳光可以直射进来。就是在这样一个独特的地方,松本过完他剩下的一生。其实松本生命最后的岁月是在清水寺度过的。晚年的松本潜心向佛,远远离开了纷闹的街区,前往清水寺修行。在生命的最后几日里,池田也离开S店,一直住在清水寺的慈心院,照料年迈的父亲。

那一年清水寺初雪刚至。雪落之处,覆没枯黄的落叶之间,沉静如初。池田拉开东阁门,隐约望见弥漫在群山之间的雾霭与苍翠耸立的孤柏。慈心院前的樱株光景尽褪,年久失修的瓦砾下坍圮的高墙斑驳如时光的倒影。那是清水寺唯一失落而永恒的地方。池田望着对面这一切光景,竟踱着脚步走到院落的中央。雪依然沉静地下着。

“池田公子,师父在叫你”。不知道过了多久,池田听到女友千惠子的唤声。回过头去,看到千惠子也立在风雪之中。千惠子一直叫松本为师父。大概是因为其父曾跟松本学过一段时间的歌舞伎吧。

“惠子,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到。”看到千惠子,池田就倍觉温暖。她穿着铺满细碎白花的衣裳,肤如脂膏,笑容如花,仿佛与这初雪之地融为一体。

“公子,我等你。”千惠子不愿回去,还立在原来那个位置,远远望着池田。池田笑了,脸红了起来,仿佛如潮般的樱花在慈心院门前盛开来。

对池田来说,松本是一位严格的父亲。松本认为只有真正的艺术才可以教导一个孩子的灵魂。因而从少年开始,松本便把池田送到浮世绘大师的面前,潜心钻研浮世绘的笔法和技巧。从跟随师父学画仕女那一刻起,池田也便起誓,要做独一无二的画师。

由于受到父亲早年经历的影响,池田早期以画歌舞伎艺人为主,并以此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那时他还未与千惠子相识。直到后来,当池田翻开自己早期的作品,总是思绪万千。因为正是因为父亲和千惠子,池田才得以摆脱当年艺术创作的窘境,从生活暗的一端,走向这光明中来。

池田是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人,当他面对父亲,特别是面对千惠子,一言不发的时候总是比较多的。这种性格和后来池田的画风是极不相称的。池田在后来的画作中,出现越来越多明亮的基调。色彩的运用,背景的选择,人物线条的布局,尽显明快之风。一洗以往浮世绘画作的纤尘与浮躁之风。

池田和千惠子回到慈心院的时候,松本已经在榻前端坐着,浑身微颤者。池田没敢说话,只向前,跪坐在父亲的对面。千惠子则向前扶住松本的身子,生怕他倒下去。

“昨天你的画我曾让原部春信和葛氏看,他们一致认为你有很大的进步。”松本微闭着双眼,半白的须发之间,肃穆而温良。松本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在呓语,可又是神智清醒的样子。

“父亲教导的是。”池田起身给父亲斟满茶。

“你虽师从于很多人,但你的画风早已经具备自己的风格。就像当年原部春信不愿再教授自己的徒弟一样。你的那些师父们也应该放手了。从明天开始,你可以走出清水寺,和千惠子一起回去,一边努力绘画,一边用心经营S店,你知道,这两样都是父亲半生的心血。我还有很多话要叮嘱你,儿子,可我却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像我当年放弃自己的艺术一样,虽顿觉畅怀,但内心的一隅却永恒的缺失了。那不可被填补的寂寞和孤独日夜吞噬着我的灵魂。从我放弃的那一刻起,这个城市的光彩也暗淡了许多。特别是每次我经过自己经常演出的那些场地,内心已经凝固的痂又硬生生被揭开,留着鲜红的血。” 松本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池田一眼。眼神只盯着窗外清水寺门前的雪。那雪似乎越来越大了。松本的眼角留下晶莹的泪水。

“你知道我是不得已,才放弃那一切的。”松本说着,举起颤抖的那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我的身体固然是残缺的,可心干净着呐,完整着呐。谁又能知道。我偷偷去看过几次所谓的‘新剧’(全新风格的歌舞伎演出),看着那些年轻人,就想起当年的我啊。多么美好的年代,就这么走了。空留我自己在那里。”

松本说完,指了指墙上陈旧的墨迹,是平安朝时期《古今和歌集》中的一句名诗:

月非昔日之月,
春非昔日之春,
唯我昔日之我。

没过多久,只见池田轻轻地推开慈心院的大门,牵着千惠子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消失在苍茫的雪野。

大概三天之后,松本去世,死在慈心院西阁的木榻旁边。手里还攥着那副《春山仕女图》。身边空无一人。那是池田走之后留给父亲的最后一副作品。画中间最婀娜的一位侍女,用三只手指撑起扇子,盖住半边脸,眼神射向画外,充满忧戚。背景是秋田的原野与春天。当池田和千惠子赶到清水寺慈心院,再也没有沉静的雪落下来。那时如血的樱花如潮水般铺满清水寺的每个院落。松本门前的经幡在寒风下拂动,已经燃尽的香炉弥漫着最后一缕青烟。真可谓是:

静雪亦浮尘,断壁月映人。
俯首三生世,缘尽两离魂。


(三)阿长的追求

如今松本已经去世多年。关于松本的命运,是在和池田一番长谈之后,我仿佛才有了新的体悟。也正是在那样一次长谈后,我决定去坎普斯的乌塔,和千叶一起,开始漫长的旅程。那是一场浓烈的雨后,S店门前的樱树花落了大半,我依旧坐在靠近玻璃墙的那个老位置,池田走了进来。

“你看看这些木格”,池田指了指被横七竖八的木格子圈起来的玻璃墙,开口说话。
“看看它们像什么?”他接着问。
“像什么?”我觉得池田是很有意思的人。
“像人的命运。”他若有所思的说,然后拧灭最后一根烟。

“从何说起?”我合上看了一半的书,倚靠在木椅上开始认真听他讲。
“你看这一圈圈的,被木格围住的玻璃,像是被隔断的人生。其实确是一个整体。”他用手认真比划着对我讲,看着我的眼睛。
“确实。”我答道

“你看这院落里啊,落花啊,秋叶啊,,冬雪啊,黑夜与白天、骄阳与雨天,都在这面玻璃墙之上得到映衬。”池田接着说。
“柏拉图会同意你所说的。”我微笑着,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半口。
“命运就像这堵玻璃墙,映照着人安静或不羁的一生。或许会为了某个人,开一扇窗,让风景进来;也或许会为了某个人,心如暗夜,永不再开放。”

“你在说命运?”我问。
“是的。要不要听听关于他的命运?”池田从对面走到我坐着的这一侧来。
“谁的?”
“松本的,我死去的父亲的。”

“洗耳恭听。”
“其实松本死之前一直有一个愿望的,但是从未实现,就走了。”
“什么样的愿望?”
“去耶稣山做一次祷告。”

“巴西的耶稣山?”
“是的。”
“做什么祷告?”
“为一个消失的姑娘祷告。”
“讲来听听。”
“我父亲放弃歌舞伎演出那年,曾背着母亲和另一个姑娘去过巴西。”池田刚说出一句,我就觉得事情要转换场地了。千叶也听的入神起来,我和千叶要跟随池田去一趟巴西了。好奇心顿时涌了上来。

“那年父亲26岁,已经和母亲定好婚约。和他一同去巴西的姑娘叫阿长,才20岁,是父亲在演出的时候认识的。我父亲刚开始演出歌舞伎的时候,阿长便认得他。她始终记得父亲清秀的容貌和后来渐渐精湛的演出,于是心生爱慕。后来我父亲走到哪里,她也便跟到哪里。在秋田父亲被断指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后,父亲就很少再出现在舞台上。每每出现的时候,也总是阴郁的一张脸。阿长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十分沉痛的。终于在鼓起很多次勇气之后,勇敢的站到了我父亲的面前。”

【“松本,你不该如此的。”这是阿长开口对松本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松本在后台卸妆的时候,被突然冒出来的姑娘吓了一跳。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应该这样对待你的艺术的。”阿长生气地说。
“我怎么对待我的艺术了?”松本阴郁的脸这时却打趣的笑起来。

阿长伸出自己的手,拽起松本那只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接着说:
“你觉得这是你的残缺对吗?你错了,这恰恰是你的独特之处。你为何因此而懈怠你的演出,你看看你之前的演出,那技艺,那眼神,那表情。你再看看你现在,扭扭捏捏,沉郁着一张脸!”阿长近乎要喊了起来。这时剧团里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觑的看着这两个人,充满疑惑。

松本没有说话,缩回自己的手,继续用湿掉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脸。仿佛不再想理会这个姑娘。阿长转过头看到周围的人都在望着她,一扭头,生气的冲到门外去。】

“这是阿长和我父亲的第一次相遇。”池田说到这里,起身回去,端了一杯冷掉的咖啡,喝了起来。
“阿长后来知道我父亲快要结婚了,却也忍不住三番四次的来找他。父亲怕剧团的人看到会有风言风语,但又阻止不了阿长来找,便和阿长商量,在演出之后到约定的地点见面。时日久长,父亲觉得阿长是不一般的女子。她真正理解父亲的艺术。父亲的每一场演出,她都记在心里,而且总能作出中肯的评价。之前,父亲从未觉得原来女人也是可以懂得艺术的。”池田细声细语讲述着这一段往事。我和千叶认真地望着池田的脸。


“但那时父亲和母亲已经有了婚约,另外,父亲和母亲也是相爱的,父亲便一直隐瞒着自己内心对阿长萌生的那种感情。只是一直念着阿长的好,盼着能多几次演出,以便在外能多看阿长几眼。”

“也就是你父亲那时已经开始爱上阿长了?”千叶打断了池田的话,问了起来。
“父亲自始至终从没说过自己是不是爱着阿长。因为他一直对阿长礼敬三分。把她当做迟来的知己。”池田回答到。
“也就是你父亲和阿长从未发生过什么?”千叶总爱问到底。
“是的。从未有过。”

“那后来他们为什么去了巴西?是想离开京都这个让他们彼此都很怅然失望的地方吗?”我也忍不住问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阿长在我父亲快要结婚的前几日,彻夜难眠。她明白,她和父亲已经将要走到另一种境地中去了。”
“另一种境地指的是?”千叶问。
“对彼此超脱心灵之上的钦羡与爱慕将渐渐消无。一旦我父亲结婚,阿长也便不能再对父亲有任何幻想。因而阿长给父亲提了最后一个请求。阿长要父亲带她去坎普斯的乌塔,参加一场狂欢节。”
“坎普斯的乌塔?第一次听说。为什么会是那里?”千叶说道。

“是的,坎普斯的乌塔。阿长在很小的时候,曾随父母一同去乌塔旅行,因为那里住着阿长父亲的一位很好的朋友。阿长那时还是个小姑娘。第一次飞抵地球的另一端,在机场落地的那一刻,便察觉这是一块奇异的土地。操着异国语言的乌塔人行色匆匆地走在街道上。从黎明到黄昏,人渐渐多了起来。因为正值乌塔的狂欢节,大批的游客和本地人开始涌向帕拉伊巴河岸。阿长的母亲就在最热闹的那天,被狂欢的人群挤倒,不慎跌入河中,溺水而亡。那年阿长14岁。已经知道何为死亡。阿长母亲的骨灰一部分运回日本,一部分就葬在乌塔的帕拉伊巴河岸,那块昏黄的高地上。”

池田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和千叶都非常清楚地明白为何阿长在松本即将大婚的前几天要他带她去乌塔。可我和千叶都没有说话,继续听池田讲着。

“父亲带阿长去乌塔的时候,母亲并不知情。当开往巴西的飞机起航,阿长顿时觉得内心像被突然凿开一个巨大的洞口,她一路笑着和父亲攀谈,谈艺术,谈他们自己。却只字未提乌塔的往事。按道理阿长是会再提及乌塔母亲溺水身亡的事情的。可她未再提起。”池田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咖啡,继续认真地讲着。


(四)盛大的狂欢

到达乌塔的时候,是南半球的的盛夏。飞机起航的时候,京都却在下着沉静的雪。到达乌塔的第二天,阿长便带着松本先去了帕拉伊巴河岸阿长母亲的坟上敬献当地的鲜花。那么多年过去了,阿长却还清晰的记得母亲坟墓的位置。风雨早已侵蚀了那块坟前的石碑,阿长跪坐在坟前,用手轻轻拂去石碑上的灰尘。

“妈,我来看你了。”这时帕拉伊巴河岸的风越来越大,吹散阿长披肩的长发。
松本站在阿长的身后,垂着头,致敬深埋在地下的陌生女人。

乌塔的狂欢节是世界上最大的狂欢节之一。从乌塔开始,狂欢游行的队伍越来越大,人们身着不同色彩的衣服,脸上涂满色彩,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无论是异乡还是本地,不分尊贵,统统走到这条队伍中来。那日在给阿长的母亲做完祷告之后,松本便和阿长一同走到了街头。终于走进了狂欢的队伍中去了。阿长心里暗自想着。

松本原以为这只是无数普通的狂欢旅行的一种。可他却想错了。当乌塔的狂欢旅行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阿长却矗立在人群中,一动不动,任成群结队的狂欢者从身边奔涌而过,有跳着桑巴舞的舞者,有拍着腰鼓的年轻人,还有穿着暴露的性感女人,唱着歌的,大声咆哮的,面无表情的,统统从身边走过。

阿长一直拉着松本的手,那只只有三只手指的手。
“松本,你爱过我吗?”阿长在吵杂的人群声中低声说着。
松本听不清楚阿长在说什么,便大声说;“阿长,你说什么?大点声音,我听不到。”

“你爱过我吗?”阿长大声喊了起来。松本这次算是听清楚了她的话。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阿长,我不能给你什么,我知道。但你知道我的心的。”松本贴在阿长的耳边说。
“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但因为某些造化的原因,我们没能在一起。就像命运造化我这只手一样,命运也造化了我们之间的情谊。”松本接着说到。
“也就是我们注定永远无法在一起?”阿长哽咽着说“松本,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如此爱你。爱你的艺术,爱你的残缺。可命运却说我们注定无法在一起。是因为时机的原因吗?如果我早些时日鼓起勇气,早些与你勇敢地相见。”

“松本,没有你,我的人生也是残缺的。心灵的残缺比身体的残缺要痛苦很多吧?”阿长正说着,松本伸出手去,将阿长紧紧地搂在怀中。松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阿长,只是轻抚着阿长的长发,独自念着:要哭就尽情哭吧,狂欢的人儿,你们也快些走吧,为何世界这么大,却容不得阿长我俩。

狂欢结束的当晚,阿长紧紧搂着松本的身体,彻夜难眠。阿长说,母亲去世那时,乌塔人为她准备了盛大的葬礼。一个身穿白衣的乌塔女孩将自己园里种的所有的鲜花都摘下,送给这位葬身异国的日本女人。送葬的队伍很大很大,可没有人再狂欢,肃穆而安静的队伍缓缓行着,从乌塔一直行到帕拉伊巴河岸。据说,那是乌塔最盛大的葬礼。松本安静地听着阿长讲着。不知何时,阿长不再说话。松本也悄悄闭上双眼。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乌塔的时候,松本便醒了,身边却不见阿长。找尽所有的角落也未见阿长的身影。松本怅然地奔跑到乌塔的街头,盛大的狂欢节已经再一次开始了,跳着桑巴舞的舞者,拍着腰鼓的年轻人,身穿比基尼的性感女人,高吟唱歌的,大声咆哮的,面无表情的,统统从松本身边走过。黎明很快过去了,狂欢的队伍越来越大,松本逆行在队伍里,穿梭着,用手拨开纷扰的人群,大声叫着“阿长,阿长······”狂欢者似乎都没有听到松本的呼喊。只剩下那一句“阿长,阿长······”久久地在乌塔的上空回荡。


(五)乌塔之旅

“阿长就这样消失了?”我问到。

“是的,在以后的时日里,父亲再也没有见过阿长。那时他每日关注着新闻,搜寻所有有关失踪者的消息,到处张贴布告,最终却再也没有找到阿长。”池田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回头看千叶一眼,千叶早已哽咽,近乎泪流满面了。

“这就是你说的松本的命运吧。”我长叹了一声气,内心这样想着。或许这也是松本在回国之后毅然放弃歌舞伎演出的最大的原因。消失在狂欢节的阿长,或许才是松本决意放弃自己艺术的真正原因。

后来我、千叶和池田三人,在那里沉默了许久。已经接近黄昏了。我和千叶却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再后来,我和千叶飞往坎普斯的乌塔,跟池田一起,却再也没有找到阿长母亲的坟墓。至于阿长,或许正躲在这个世界的一隅在静静地看着我们吧。从乌塔回来之后,我便着手写作《未知の心隅》,故事的原型也正是阿长和松本。

序言的开头是这样的:

在帕拉伊巴河岸,流浪着一个叫阿长的女人。乌塔的阳光照不进她内心晦暗的一角,自从她爱的那个人为艺术而残缺,自从她失却了那份纯真的钦羡。她消失在盛大的狂欢者的队伍里。再也无可相见。从地球的一端到地球的另一端,城市在变换,爱却从未改变。因为只有在爱的人那里,艺术才得以永恒。阿长,将自己的青春给了坎普斯的乌塔,给了南半球奔流不息的河流。

这便是我第一次乌塔之旅的缘由,也是写作《未知の心隅》的初衷。以此,纪念阿长。


(六)千叶的来信

当我停下笔的时候,才发觉门德尔松的这首曲子依旧还在响着。我依旧站在乌塔寓所的窗台前,街上的行人更多了。集镇的叫卖声四起,我关了窗子,透过玻璃看到头顶巨大托盘的人从窗下走过,熙熙攘攘的人们仿佛都不再说话,只望见他们蠕动的嘴唇、滑稽的动作和丰富的表情。我无比怀念我在S咖啡店写作的日子。想念池田和千惠子。但我更怀念的还是松本和阿长。松本生前,我未曾得知如此事。从池田那里得知后,便觉得是莫大的安慰。因为我终究没有错过这么好的一场往事。

正当我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打开门,原来是邮递员。他匆忙递给我一封信,便转身下楼,消失在楼道的转角。我还未来得及道谢。是千叶从开罗寄出的信件。信是这样的,一看即是千叶的风格:

【清长:

启信安。

你在乌塔还好吗?我到达开罗的第二天,就开始想你了。可是我发现,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次回到过去了。因为在我深刻地了解《未知の心隅》所包含的全部内容之前,我自以为是最懂你的那个女人。懂你的一切,懂你的写作和艺术。可当我无数次地翻开这本书,却发现我根本没有真正理解过你。以及你的艺术。

无论是京都,乌塔,还是开罗,无论我怎么变换地球上的场所,无论我面对如何不同于以往的风情,我知道,都无法割舍我们之间那段漫长的情谊。我不想如阿长那般决绝,因而写信给你。让你可知我的住址,我此身的存在。我想给你说说和池田那段长谈之后,我内心的感受。这也是我离开你的原因之一。

我一直在思索着松本、池田与阿长对艺术的态度。在松本自己的内心,对艺术是严苛的,身体上的残缺并没有阻止他艺术的进步,但终因阿长在他生命的缺失,艺术生涯告断。一生再也没有登台半步。最后死在清水寺的慈心院,身边空无一人。

阿长对艺术的追求,则是因为爱一个人而缘起的。如果阿长爱的那个人不是松本,或者松本最后能和阿长走到一起,阿长的艺术追求便也是可以延续的。可当阿长意识到这一切终究是虚幻一场,最后消失在乌塔的狂欢节,阿长的余生,再也未曾得知。

至于池田,他延续了松本执着的精神,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艺术。在这一点上,池田是唯一从一而终的。也是十分万幸的一件事情。或许池田在千惠子那里,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温暖的启迪,并由此更有动力坚持下去。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很多地方的云,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好年龄的人。这是中国作家的一句话。是那些将青春、爱情、艺术交织在一起的艺术家的剪影。即使他们谈不上是艺术家,但他们内心却一直给艺术留着一隅之地。他们在生活过的城市,行走过的疆土,萌生新的希望。在世界的尽头,演绎着自己的青春。爱过、恨过、炽烈过、冷漠过、活过,最后死去。是啊,时光倏然而逝,我们爱的那些人就那么老了,消失了。他们那么深爱着对方,那么深爱着艺术,却老了,消失了。他们的青春留在了哪里?

或许在乌塔的狂欢节里,在秋田的春野里,在清水寺的樱花里,在S店昏黄的暮光里,在乌塔盛大的葬礼里。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微小的城市里,为了爱、艺术,为了周全此生,如阿长一样,卑微而坚定地活着。我一直相信,阿长是活着的。在松本死去之前。

因而乌塔的葬礼,也葬着未知而永恒的青春。

清长,你看到这些信的时候,莫要记恨我。我会像阿长那样,守护着我们共有的青春。当我老了,才可以有话要说。你要坚持你的写作,就像当年松本叮嘱池田那样,要坚持你自身的艺术。我期待着你的下一部大作快些出现。

别忘了去乌塔的高地,替我为阿长鲜一束鲜花。
就此作别。勿念。

———千叶。执笔于开罗。门前是奔涌着埃及人的盛大广场。】


(七)时光の尾

我该如何结束我的写作。这一场盛大的生命狂欢。

清长、千叶
松本、阿长
池田、千惠子
清水寺、慈心院
S咖啡店、秋田的郊野
巴西的长河、狂欢的队伍
乌塔的葬礼、阿长的迷踪
永恒的艺术、执着的追求
爱的狂欢曲、青春的墓志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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