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光荣的党员，然而我却因为身在北京工作，而没有及时回到老家（一个中部地区三线城市）去缴纳下半年的党费，因此被我党通知要求手写思想汇报并及时补交党费。这对于一个从小就有着严谨的纪律意识的我而言，简直跟天塌下来没什么区别。
通知里说，要求上交手写版思想汇报，那么事情很简单，只要有笔和纸，任务就能迅速完成。然而在现代社会，除了我们这种文字工作者外，远离校园之后的我们早已将纸笔这些东西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不过是一代代更新、更快、更灵敏的电子产品。
不过让我庆幸的是，好在我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一摞摞的稿子和一杆杆签字笔。
这种正式的文书，必然要使用黑色签字笔，这个是所有人必备的文具，哪怕是天桥下面摆摊卖十元五双袜子的小贩，口袋里也总能摸出一支来记记账。因此我随手从桌案上的笔筒里取了一只书写流畅的水笔便放入了口袋。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竟然难倒了我。
稿纸？
办公室里到处都是成箱的A4复印纸，抽屉里也有成摞的印着单位红字抬头的稿纸，但是这显然不适合用来当思想汇报的载体，思索再三，我决定去文具店买一本朴素的横线稿纸。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采购愿望，让我对这个冰冷的城市感到了隔阂。
那天是平安夜，但并不是休息日。忙完一天的工作，我簇拥着退潮的人群，赶着晚高峰在东三环一路向南，我双手环抱把自己的单肩包护在胸前，生怕这些人群将我打印好的电子版情况说明给挤压变形。虽然四通八达的地铁如同瓷实的肉肠，但很难想象如果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没有如此发达的公共交通，那么世界再大，我们也都寸步难行。
车厢里载满了准备去过圣诞节的年轻男女，甚至还有穿着圣诞老人服饰的工作人员，正捧着白花花的假胡子倚在扶手上小憩。车厢里很应景地响起圣诞歌，而我却低头在手机里迅速搜索着地图，看看这附近有什么靠谱的文具店。
我上班的地方是东三环，国贸、三里屯、大裤衩……这些广为人知的字眼无意中将这里标记成了一个光鲜繁忙的大都市，玻璃结构的办公大楼林立，高级综合性商场穿插其中。平日里我叫个外卖，在手机搜索栏里输入“美食”二字，成千上百的搜索记录便琳琅满目。然而在我打出“文具”二字的时候，寥寥三五个红点，显得倒是有些冷清。
距离我最近的能买到稿纸的地方，恐怕就是高级超市了。那是一家位于商业街的地下综合性超市，多是贩卖一些进口的零食饮料，还有许多加工精美的海外水果。一路辗转换乘，我裹着羽绒服钻入超市，为了不浪费时间在这些华丽的商品上，我径直走向了游荡在卖场里的服务人员。
“你好，我想问一下稿纸在什么位置？”虽然外面的寒风让我五官僵硬，但最起码我仍旧是吐字清晰地表述了我的需求。可让我诧异的是，对方却一副错愕的神情，眉头微蹙地看着我：“什么？”
“稿纸，写字用的稿纸。”我怕是自己吐字不清，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售货小姐恍然大悟，随即换上了一副稀奇的表情：“你说那个啊……我们这里没有。”
我愣了。我没有放弃，我权当她是新来的实习生，并不清楚卖场里具体物品的摆放位置，于是亲自上阵，在一行行货架上寻找着文具类别的位置。
文具区在最深处，除了各种迪士尼儿童原装彩笔和书包，还有一些常规的办公用具外，竟真的没有稿纸的踪影。除了孩子们画画用的素描本和常见的线圈本，就是我们办公室到处都是的A4打印纸。我甚至从口袋里摸出眼镜戴上，再一次确认了稿纸的踪迹。
一无所获。我终于放弃，决定去楼上的十元店里碰碰运气。
十元店是个装修文艺的小店面，里面卖一些贴着进口实则全是义乌进货来的日用品，它的对面是一家大排长龙的炸鸡店，我没有受美食诱惑，只想赶快买到稿纸回家手写思想汇报，明天叫个顺风小哥就给快递回去。
谁知我转了一圈，除了一些工艺精美的笔记本之外，我仍旧没有发现其他的纸制品。询问店员，果然和我预料的一般——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卖。
看来我还是得到专门的办公用品商店才能买到朴素的线条稿纸了。时间已经浪费了一个小时，我抬手拦了辆蹦蹦，突突突地朝着地图上角落里的一家文具店方向挪动过去。
从东三环到东四环，我下了小三轮就看到了一家老式小区。这样的老式小区基础设施都十分完善，和老家的感觉特别像，亲切感让我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然而当我按照步行导航来到目的地的时候却大跌眼镜，眼前黑着灯的办公用品商店门上挂着锁头，玻璃门上落满了灰，还贴着一张“旺铺转让”的单子。
我觉得这一定是党给我的考验。
我不甘心，沿着老式小区往东继续走去。沿途还拐进了一家7-11，无奈只有信封没有稿纸。我要了几支关东煮，在圣诞曲的伴奏下，走向了尽头的公交站。
越往外环走，北京城就越荒凉。一排排崭新独立的安置小区，入了夜，零星的灯光诉说着它们不为人知的孤独，吊塔和施工车都像归巢的飞鸟，等待清晨的开工。在建的高楼鳞次栉比，却阻挡不住一波波下了班的人群钻入那胶囊般的蚁穴，浅眠片刻，便又要搭乘清晨的第一趟地铁进城，卡着时间点走入现代化办公楼，按下指纹打卡，好保住每个月微薄的全勤奖。
我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有些失神，第二次感受到了这个城市于我的陌生感。
至于第一次，是我刚来北京的那个秋天，入职手续刚办完社保卡还未发下来的时候，我却被雾霾摧残的染上肺炎，半夜高烧不退来到社区医院，却被告知发热病人不予接纳，打车来到综合性大医院，却又再次被告知没有社保卡，得去填一张复杂的单子然后到后院独立的小楼里就医。漫长的等待和着秋风一点点吹凉我的心绪，让我突然怀念起在老家，不管是什么头疼脑热的情况，楼下社区诊所的老大夫一通望闻问切就能诊出个七七八八，若是严重了，开车十分钟到人民医院挂个号，也没有任何繁杂的手续或是区别对待。
不过既然来了，就应该遵守它的秩序。
或许人家为的是控制疫情，又或是细分病人等专业的目的呢？
然而现在的我，只是想买一张稿纸，一张简简单单、画着线条的稿纸。
想买文具，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学校。然而在方才的十几公里的路程里，我竟没看到一所学校。众所周知，在北京城西边的海淀区，学府林立，几乎是中国名牌大学的大本营，那里到处都贩卖着和学生有关的一切物品，别说是线条稿纸，哪怕是格子稿纸或者压纹稿纸都能买到。然而我所在的地点到海淀区的距离，几乎是我老家东头到西头的距离，再算上高峰时段的堵车，简直是天涯吻不到海角的距离。
再加上那天日子特殊，到处都在搞圣诞活动，浓郁的节日气氛更是给北京城蒙上了一层美好的滤镜，让我透过它，更是看不清真实的钢筋脉络。
我从未想象过，自己竟连最简单的一本稿纸都买不到。
北京城的规划十分整齐，格局大气，行政区、住宅区、办公区、商业区，彼此独立，看似整齐划一有条不紊，然而北京说到底毕竟是个首都，它的城市功能必然倾向于行政管理，而不是生活。
在这样的大格局规划之下，必然会让人们的生活产生更加繁琐的手续和步骤。先不说我生病的事情，就连我今天突然想吃水煮肉片，大块儿的猪肉没法处理因此需要买把菜刀，楼下的小卖部根本不可能见到刀具，就算是去了综合性大超市，也必须得拿着身份证去登记，售货员才能用钥匙打开柜子把菜刀交给你。这样一来，和小城市相比，我吃到水煮肉片的时间至少要推迟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代价。
就如同我在老家楼下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分分钟买一本稿纸，和现在我地铁转公交转蹦蹦转打车颠簸到深夜也毫无收获一样，这样消耗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是金钱，就是大城市带给你先进思想、舒适格局、新鲜信息和开阔视野的代价。
不过还好，这样的代价，千千万万选择来大城市拼搏的年轻人都负担得起，并且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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