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书柜顶上
经常收到这样的问题:你会读什么样的书?对你最有影响的书?你一年读多少书?请推荐一个书单,等等。这些问题令我感到不安,似乎已经提前假设好我必须读书,并且已经读了很多书。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没有人要我看书,家里谁都不让别人看书。

我妈妈稍微有空就会拿起一本书,没一会儿就看入迷了。这个时候我和她说话她只会嗯嗯回应,其实什么都没听见。我许多次恼怒地抗议,她就把脸抬起来(但眼睛仍在书上多逗留两秒)说:“我听见了,听见了。”或者完全不把脸抬起来,只心不在焉地回复“莫吵我哒”。 她告诉我,在我还是一个必须抱在腿上的婴儿时,如果她在看书,我会伸出食指去戳她的眼皮,把手在她的眼前挥舞,试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开。

阻止她看书这件事,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做到。2014年我陪她在北京做了一个手术,那个手术是需要开颅的:从左耳后方打一个孔,然后把两根探针伸进颅腔,用极其细致的手法把一根碰到了血管的神经拨开,并垫上某种隔离的材料。这个精密的手术治好了她患上了12年的面部痉挛。面部痉挛使她的左边脸颊一直跳动不止,这种跳动牵扯到了她的左眼。所以尽管她的视力良好,却由于这连续的跳动感到疲惫不堪。唯一曾阻止我母亲看书的事情,就是这个神经性的恼人毛病。手术后她休养了一年才恢复成那个嗓门洪亮的老太太。头一个月她眼前发黑,走路必须扶住沿路的桌子或墙壁缓缓挪动,以避免头部晃动带来的强烈眩晕导致摔倒。但毕竟眼睛和脸颊不再痉挛,她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钢铁般地意志顽强地读完了《冰与火之歌 权利的游戏》前两本。32岁的我仍然无法阻止62岁并且刚刚做完手术的她。

她为新的状况设计了新的看书姿势。一种是低头的:用右手托住腮,左手把书压在腿上,食指迈出一个很大的跨度,利用摩擦力翻书。不得不说那看起来十分灵巧。另一种是仰头的姿势:仰躺在躺椅上,用右手摁住头顶保持头部固定,左手把书举到眼睛前面,需要翻书时,她的右手就慢慢离开头部,放下来缓缓翻上一页,用左手小拇指压住书页后,再将右手慢慢放回头顶。还有些时候她把两种姿势进行结合——仰面,按住头,另一只手将书放回腿上,摸索着翻一页。与此同时目光平直,既虚弱又坚定地望向斜上方。

我妈妈出生在小镇,她的父亲和兄长都是木匠,外婆不识字。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让她成为一个小说迷。1967年的中国,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中一环叫做“大批封资修”,也就是大量的书籍和文艺作品被评价为封建文化,资产阶级情调和修正主义,并且被禁止阅读和传播。我的妈妈所在的复兴镇红卫兵造反队,在出身不好的人家,也就是那些能够阅读的人家,搜出了许多封资修小说古籍,做为批判对象堆在公社礼堂中。我的大舅,也就是妈妈的大哥作为一名木匠在公社里做木工活,回家时便在礼堂堆放的小说里偷拿两本给我的妈妈。

因为白天要下地干活,所以她在夜里点着煤油灯,一直看到深更半夜。这种灯的火光十分暗淡,冒着黑烟,玻璃的灯罩可以在一夜之间被熏黑。天亮后下地干活时,她就把看的故事讲给一同干活的人听。大队里的小孩和妇女们追着她听故事。有一次,她的手指生了疖子无法使用锹,只能做肩挑的活计,她就去挑晒干的牛屎做成的火粪,从一处运送到另一处。她边走边讲,一大堆孩子跟在后面听。平时大家只用挑两担的火粪,因为听得太入迷,每个人都多挑了一担。

她成了一个劳动着的说书人,夜里点灯看小说通宵达旦,白天卖力地贩卖封资修。她讲全本的《薛刚反唐》,讲《薛仁贵征东征西》,讲《岳飞传》《镜花缘》《济公传》。队上最有文化的老翁时不时考问:薛仁贵破某某阵用的是什么阵?她一一对答如流。

应该没有记错,我看的第一本中国小说,便是那时起就留在家里的《薛刚反唐》。那是一本纸页很黄很软的,厚厚的小说。书页的右下角全部微微卷起,封面上画着一个怒目圆睁,满脸胡须的壮硕男人。每一张纸的边缘都泛起柔软的毛,正是经过了许多时间的样子。主人公薛刚是一个16岁的少年,他一边哇哇大喊着发脾气,一边砸烂了一座楼。这本小说在我心里可能埋下了一些黑社会情结,以至于后来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好像正是因为他喜欢惹事打架,后脑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才在我眼中格外迷人。

我出生于80年代初期,文革刚刚结束不久,期间除马恩列斯毛之外,大量书籍被列为“四旧”或划为“毒草”,被封存化浆焚毁。这场运动波及全国各个角落,天涯海角。文化出版在我出生前后虽然逐步恢复和升温,但对于无数迫切的渴望着书本的人来说,出版物的品种,数量和速度都远远不够。

新华书店是当时唯一的发行和销售渠道,即使也有其他的书店,订购也需要通过新华书店。在那个时期只要有书到,新华书店便排起长队。对市民来说,如果看到了新华书店在排队,别管是什么书,去排就对了,能买到的都买。我对此有一个温馨的想象:爸爸正在新华书店门口排队时,我坐在妈妈的腿上,用手指戳着她的眼皮。

我问人民文学出版社策划部主任宋强老师,那个时候人文社都印些什么书,一般起印是多少,他用清亮愉快的声音,字正腔圆地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起印量是十万。”这在现在看来确实不可思议。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在文革期间曾被划分为“毒草”。从这时起,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套,包括我家。

那些书都被爸爸用报纸或画报包上了书皮,封面和书脊上是他用粗头的书法钢笔,以隶书字体重写的书名。翻开扉页,左下角写着他的名字。包过书皮的书,比较不会被折角,封面也不会破损。前年我回到母亲家,在书柜中随意拆开了一本《第22条军规》的书皮,书页发黄,封面簇新,爸爸的签名也已经褪色。我突然意识到,很久没有见过书角卷曲的书了。上个星期我在自己厦门的家中刚刚处理了大约200本书,我把它们码成堆拍照发到朋友圈,告诉朋友们先到先得。大部分书都被挑走,剩下的则卖给了收废品的人。这些书非常新,其中的一些还没有拆开塑封的包装。

我小时候挑书有一种技巧:有书皮的那些是爸爸买的书,而另外没有包书皮的,比较新的那些,大部分来自哥哥。从没有书皮的书里挑,准保能找到我喜欢的。而爸爸买的比如《红楼梦》,《古文观止》,我至今也没能看完。

不知何故我被排除在家里的买书人之外,每到新华书店打折清仓的日子,就会在书店旁边的空场地上支起红蓝相间的阳棚,书堆在简易搭成的桌子上,书脊向上站立着,从上方就可以浏览所有的书名。桌子下面是一箱箱书,桌上的卖掉,营业员便从下面掏出几本来补上。顾客们的头顶拉着红色的横幅:新华书店清仓处理。

哥哥向爸妈要到一些钱后,匆匆奔向大街,奔向那个棚子,以防有好书被人买光。回来时他至少已经买下了10本。这些书左下角的签名变成了“张飞”,他的名字。哥哥买的书有意思多了,主要是外国小说和散文集。我从没有包书皮的书里挑到了许多喜欢的故事:《哈克贝里芬历险记》、《木偶奇遇记》、《普希金童话诗》、《堂吉诃德》、《大卫.科波菲尔》。也很多时候,哥哥不借他的书给我。

少年期的家里,好像没有一本书扉页的左下角是我的签名。不过我对此态度温和,毫不计较。对我来说,“书柜”和“书”这两个词都有特定的含义。“书柜”就是指我家那三个柜子。一个柳木的,没有上漆,还保持着木头原来的颜色。两个樟树的,上了发红的清漆,使整个柜子光滑发亮。所有书柜都有对开的玻璃门,上面挂着红灯牌和环球牌挂锁。我至今也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要把书柜锁住,如果是因为有些书不想让我看,那实在是白费心机。因为我四年级以前就把《肉蒲团》和《金瓶梅》连猜带蒙地读过了,凭直觉我便感到这应当偷偷看。
大人多少都有些低估古怪的小孩,家庭的秘密我早已尽收眼底。我不但看完了禁书,还知道大衣柜第二层的衣物最下有存折和现金,爸妈床褥下面有避孕套,零食藏在写字台的柜子里和碗橱的顶上——这些都没有上锁,书柜却一直锁着。

而“书”这个词,是指三种书:学校发的课本,扉页左下角有爸爸签名的书和有哥哥签名的书。

能打开书柜的日子,我就搬板凳爬高些,期待那里能找到一些特别的书。也曾在打不开书柜的日子爬到书柜顶上,缩在那个不到一平方的空间里,忍受着满身灰尘和蜘蛛网,进行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忧伤思考。那是我独居的洞穴,是只有我才能到达的隐秘之境。

要想打开书柜需要一些技巧。不能显得太迫切,也不能是在梅雨季节的坏天气中。当我瞧着爸爸或妈妈心情不错,或者家里来了客人,蹭到边上假装不经意地碰碰运气:

“爸爸,书柜钥匙给我用一下。”

有时候能要到,有时候要不到。

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曾经把《基督山伯爵》借给邻居小朋友看,传来传去弄丢了其中一本。从此我信用破产,成为家里糟蹋书的那个危险分子。每次把书柜钥匙交给我,大人都要叮嘱一句:

“写完作业才能看!”

“一次只准拿一本!”

“不要乱借出去!”

这时已经是90年代初。国家在80年代末又经历了一场风波,一时间文化精英和知识精英不再发言,人们对书的心情也不再像80年代初那样渴慕。新华书店里任何品种都被立刻买空的景象一去不返,需要在每年寒假和暑假的季节打折清理库存了。但彼时我对时代的变化毫无知觉。这种情形持续到哥哥高中毕业,我初中毕业,我们纷纷离开父母去向省城。

看书在我家差不多就是偷奸耍滑的代称,是全家人偷懒时去做的事:小孩不想写作业,大人不想做家务。我爸爸有一手很厉害的戏法,他呵斥着“又看又看!”同时把妈妈的书抢过来两边一扯,嘴里发出逼真无比的“嘶啦——”,彷佛他真的把书撕成两半。他的戏法变得太好,不管重复多少次都能把我吓一跳。妈妈也每次都吓一跳,然后笑着说:

“好好好,不看不看了。”

吃饭是没有人打扰别人读点东西的平静时光。饭桌上铺着报纸,也许是为了好收拾,也许并不是。报纸必须横着铺一张,竖着铺一张,才能把饭桌全部盖住。这样,坐在桌子四边的四个人,都有方向正好的报纸可以看。当大家都看得差不多,我们家最和谐的场面就会出现——终于有一个人打破宁静开口说话,这个人问对面的那个人:

“你那边看完了吗?”

“看完了。”

“换个边。”随后,两人调换座位。

从离开父母自己生活开始,就再也没有人管我读不读书,读什么书了。尤其是工作以后,我既有收入,又不用再写作业。扉页左下角有我签名的书越来越多,再加上我几十次搬家中都能带着它们,年少时“拿到就是赚到”的兴奋心情鼓动着自己不断地买。直到有一天,我从当当网买了12本书,把它们插入书架时,惊讶地发觉其中有两本已经买过。我总算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把它们看完了。

近年来最恐怖的事之一,就是房东光临。因为每个房东到我的家里看一眼就会立刻涨租金。大家都很清楚,我很难搬家。

回到开始时提到的问题,每当要我介绍自己读书的事情,问我读什么书,或是读多少书时,我总要莫名其妙地警觉起来。尽管时代再次发生了巨变,如今舆论的风向是“反对碎片化阅读!社会风气浮躁不堪!因为人们不读书!”一时间每个人都在劝别人读书了,但我总不自觉地把这归类为“干涉”我。原本这是我自然和愉快的消遣,一带上干涉的意味,我便要犯懵。

在这儿,我会把自己立刻想象成不愿意写作业的顽童。当看书成为作业,我就要搬起板凳,爬到什么东西的顶上,抄起双手不下来。

————————
微信:aokukuku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起点
逛书店作文
看了小学生晒的书皮 妈妈吐槽:受到了10000点伤害
做怎样的爸妈?
新华书店淘书乐
妈妈--我爱你,节日快乐!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