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音乐周报》，篇幅所限，发表时有不少删节，这里贴出全文。如今，人们对于四手联弹这个体裁是比较生疏了，何宁和张天然两位钢琴家却乐于在这个领域之中开拓。先后两次聆听该组合的现场，让我感到他们确实不断发掘出作品深处的魅力。这样的演出比很多没营养的独奏会值得聆听太多了。
张可驹
四手联弹，即两位钢琴家同时演奏一架钢琴的形式，可能是国内的乐迷较为陌生的。曾几何时，它是欧洲主流的室内乐形式之一，后来却渐渐退出主流视野。如今，为数不多的钢琴家们仍钻研四手联弹曲目，何宁与张天然就是其中之二。
他们组成了国内为数不多的固定四手联弹组合。7月3日，我在私人音乐厅极音乐听第二次欣赏他们的演出，深感这样一个迷人的组合，应该让更多乐迷有所了解。
通常，出色的演奏会让人想到多层面的东西，这次演出也是如此。而它又是“特别的”，很多特质，你在通常被大力宣传的音乐会中碰不到。首先，演出在一个小场子里举行，总共一百多人的座位。这样的环境里，室内乐很多最原本的东西才能真正得到突出。
因为场地本身，是非常直接地影响音响效果的。目前很多室内乐移到大音乐厅里演出，音乐家们必须采用能让音响灌满整个场地的方式来演奏。虽然比演出协奏曲时的力度要小，但那个基数撑着，很多细致的处理，及敏锐的变化（这对室内乐尤其重要）也会受到一定掣肘。
对拥有顶尖技巧的演奏者而言，种种局限也不成为太大问题。但就现实听感来说，多数音乐家还是不能不受其影响。而在一百多人的小厅里，人们所感受的音响效果，同这些作品问世时的室内乐环境是贴合的。因为当时，四手联弹有很多是在家庭演出等私密场合进行。
7月3日这场音乐会的另一特别之处，就是不夸张地说，它提示我们重新思考一个古典音乐观演的大方向。人们面对演奏，往往会有一个预设，希望自己面对的是杰出的独奏家，或唱功非凡的歌唱家，然后再由他们去做别的，如室内乐或艺术歌曲的演出。
哪怕看上去不是希望每个学生都做第一名的鸡血思维，但有时也没高明太多。并非所有演奏者都适合独奏，而很多迷人的作品需要专门化的演奏能力，也不是出色的独奏家都能表现好的。
四手联弹之所以长期盛行，后来又归于沉寂，很多因为它过去是私人娱乐的重要形式之一。在没有录音的年代，欧洲的很多爱乐者自娱自乐地演奏，而两个人演奏一架钢琴，好处有很多。
首先，这是一种内在的交流，室内乐的核心就在于此。四手联弹的另一特点，在于这种形式可充分运用键盘上全部的空间，演奏一些结构织体复杂的作品也相对轻松。包括很多乐队作品的改编曲，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当初切实的需要。
作品本身的难度有时未必非常高，可要弹好又是另一回事了。更不用说，一些作曲家将繁重的技巧与音乐形象放入四手联弹的形式中，所写成的作品已非业余爱好者所能驾驭。
这次何宁与张天然带来舒伯特《降A大调原创主题变奏曲》作品 813、布索尼的两首根据芬兰民歌创作的变奏曲、拉威尔的《“鹅妈妈”组曲》与卡普斯汀的《小交响曲》。其中，布索尼与卡普斯汀就属于职业钢琴家的娱乐，尤其是卡普斯汀的《小交响曲》。两位钢琴家的演奏值得称道之处，至少可分为三个方面：技巧与风格的健康、合作的默契度，以及他们对于不同作品的风格划分。
看似单纯考验演奏者修养的音乐，所要求的深层技巧也未必是很多挂着独奏家之名的人可以胜任的。很明显的一点，就是音质这个问题。
前段时间读19世纪最重要的钢琴教育家之一，弗里德里希·维克的著作，他感叹当时人们对于健康的音质美感的麻木，粗糙爆裂的发音祸害一时，整体的审美也受其牵引。
今日，这个问题以“变奏”的方式回归，也正是因此，某些独奏家虽然被吹得不行，我却是听了五分钟就不想再听。何宁和张天然的演奏却正好相反。这的确不是技巧名家的二重奏，但那种健康的美感成为坚实的基础。舒伯特站在古典与浪漫派之间的歌唱线条，拉威尔精美的音响与结构写作，都是最直接地考验演奏者声音控制的难关。
两位钢琴家在舒伯特作品中的声音控制确实有古典美的风范，触键追求深透，总是希望使每一指触都有音质的丰厚与颗粒的圆润。
上一次聆听他们的现场，两位钢琴家会交换高低声部演奏，本次基本确定为何宁弹高声部，张天然负责低声部的安排。813当中，是何宁的高声部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尤其是他在最高的音区都追求实现触键的温暖音质这一点。而布索尼的作品中，就是张天然的键盘控制力首先让我难忘。
作曲家在较低的音区呈现主题时，钢琴家的音响强劲而不发硬，更重要的是，他有那种立刻塑造出氛围，建立主题性格的句法功力。
这两首变奏曲，虽然不算布索尼效果最宏大的钢琴音乐，却也有不少突出技巧的段落。两位钢琴家处理困难的细节，仍保持演绎古典杰作的那种清晰，弹出那些有力的跑动更令人难忘，完成度很高。而将二人的优点结合到最为透彻的，或许还是《“鹅妈妈”组曲》。
拉威尔本人更倾向于古典派的“干净”声音，何宁与张天然处理该作，却赋予音乐很多管弦乐化的色彩想象。但这种倾向，又不会离开原作自身结构的透彻和简明。简单的东西，往往更能将瑕疵映衬出来，但两位钢琴家在特别考验声音控制的拉威尔世界中，却更让我感到他们的音响迷人。
张天然的低声部，在需要时，会弹出非常充实的力度，触键与踏板的控制却抹消了任何粗糙之感（实在非常不易）。何宁在高声部的演奏也弹出了作品所需的音响风格，最让我着迷的就是《仙景花园》的尾声——低声部撑开了足够尺幅的音响框架，高声部则在那种明亮中，避开发音偏薄、发硬的雷区，将色彩、音质都做出相当有品味的呈现。
这体现在触键的均匀度上，还有同低声部之间，种种细致的色调微差。最后的滑奏，将印象派所需的那种光辉透明，又决不能损及精致的高潮塑造得十分到位。
两位钢琴家的默契，确实贯穿于演奏的方方面面。“鹅妈妈”中的《睡美人的帕凡舞曲》一曲，旋律极为简洁，但如此发掘音响、分句中的品味和情韵，二人能够一同达到这样的表现，真是太迷人。
还有《迷路的大拇指》这首，为了刻画出人物迷路的状态，拉威尔在长线旋律中塑造出一种徘徊不定的节奏感。要将这首弹下来或许不困难，鲜活地刻画这样的节奏韵味却非易事。正因为如此，何宁与张天然的默契是值得赞赏的，他们确实细腻地表现出节奏中的犹疑之味。
音乐会以卡普斯汀的《小交响曲》为大轴，两位演奏者都很热爱这位作曲家，为这部困难之作投入大量的精力。由此展现的，不仅是出色的技巧水平（该作真的很难），更是那种演奏者真正热爱一部作品，才能让演奏焕发出的独特光彩。这样的光彩，成为该组合的生命力最直接的投射。
该作第一乐章中的某些和弦，及大跨度的跑动，一时都让我怀疑卡普斯汀在创作时是否不时想到阿尔坎？何宁与张天然却真正弹出了那种异想天开的气质。这首先根植于两位演奏者对于困难技巧的完成度，其后便是二人对原作风格的体会。
卡普斯汀这首作品的魅力，实在不能被局限在“爵士风格”或“平易亲切”等标签之中。演奏者需要去揣摩很多风格、技巧的“途径”，包括作曲家对爵士乐的热衷，他在双钢琴写作中的技巧设计等等，但“途径”本身是为了通向作品。
正如在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的弦乐四重奏中，如果四重奏组合不遵循一定的框架来呈现这些杰作，演绎的说服力就无从谈起。但在此前提之下，能否有充分的说服力与魅力出现，还是要看演绎者在这条路上怎么走？何宁与张天然在《小交响曲》开篇所弹出的那种异想天开的魅力，或在终曲呈现的包裹全场的热情与节奏感染力，都不仅仅是他们攻克技巧难关，排练纯熟的产物。
只有当两位钢琴家同时以技巧把握为途径，深入体会作品的风格、气质，有了这种内在的反复揣摩之后，才能将原作隐藏在深处的魅力“拽出来”。还是那句话，两个人一同做到真的很难，在一架琴上实践，还更添了一种难度。现场近距离，既能让人更好地领略室内乐的微妙，也能让你越发清晰地感知其难度。
在《小交响曲》的慢乐章，处理音乐独特的摇曳感，那融合爵士风格与长线构思的手笔，何宁与张天然确实弹出了充分的说服力——演奏既有着如同一人般的融合度，两部分又都体现出真切的自发性。这就是室内乐的精神与魅力。
同样，两位钢琴家的演奏也证明，出色的室内乐演绎者，彼此之间的默契应该能很好地贯穿于风格截然不同的作品，只要那是他们深有感受的音乐。
卡普斯汀的《小交响曲》演毕，现场的反应非常热烈。此时你丝毫不会怀疑，听众们都热爱两位钢琴家所带来的，无论作品，还是他们的演绎。而当我走出音乐厅时，深感那些不值得听的独奏会啊，2、3场带给人的乐趣，还远不及这场四手联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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