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

殷涛

处暑 （油画） 王驰

日头明晃晃的，但比往日温和了不少。阳光一天天清亮起来，让人更愿意靠近。石榴悄悄鼓胀了，噪蝉的声音小了，绿荫也不那么鲜旺，地上的落叶却多起来了。俯仰之间，秋意浓了。不经意又滑入了一个节气——处暑。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七月中，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处暑，即为“出暑”也。人们常说“立秋不是秋”，气象意义上，真正的秋日是从处暑之后开始的。“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白天热浪涌动，秋老虎耀武扬威；早晚清风习习，玉簟沁凉，已经换了人间。

“出暑”一路，万物走向成熟，俯拾皆是金黄。“处暑动刀镰”，是指此时部分早熟农作物如糜子、黍子、白米谷子、红小豆、绿豆等已经成熟，真可谓“处暑满地黄，家家仓有粮”。稻子进入灌浆期，稻浪满天满地翻滚。农民们抓紧最后的田间管理，或喷洒农药，或浇水灌地，或躬耕除草，好比临上考场的点睛之笔。有经验的农民站在田埂上，看云，识天气，掐一茎穗子，眯起眼数籽粒，再揉搓几下，吹去谷皮，嗅嗅手掌的浆液，皱纹里漾出笑意。大海也酝酿了许久，鱼虾贝蟹一天肥一寸，处暑常被称为开渔节，千舟竞发，虾兵蟹将，鳞甲飞扬，空气里都是海鲜的味道。

“处暑未三日，新凉值万金。”处暑，秋意渐浓，又不至于愀然生悲，正是郊游赏景的好时节。在旷野里随处走走，随着冉冉的秋意，人也成了野鹤或闲云，寻找吟唱的紫风铃、原野中的小木屋和蓝色的炊烟。这样的色彩、气味和动态，敏感的诗人怎能错过？心灵御风而行，越过新米炊香，直向着蒹葭苍苍的那一方去了，那里美人宛在水中央；直向着边关去了，那里断雁叫西风，将军白发夜不寐；直向着不可知的命运去了，那里古道西风瘦马，游子肠断天涯。

云朵进入农历七月，也显得疏散轻薄，变幻万千，谓之“巧云”。文人看云、写云或画云，都是各有寄怀，成就艺术史上悬浮的那抹空灵。云本无心出岫，偶尔投影于某一处波心，是一种机缘；云影共天光徘徊，若即若离，是一种明心见性；学王摩诘，行到穷处，坐看云起，也是一番旷达。“望天上云卷云舒”，这一份收放自如的逸兴，不也是心灵和自然的默会？

一场秋雨一层凉，处暑的雨以一枕清凉慰藉人间。余光中说：“雨是最原始的敲打乐”，秋雨尤其适合听。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骤雨打荷叶，点点滴滴点点，皆是清洁之音，怀旧之韵，也是禅悟之声，怪不得李商隐要“留得残荷听雨声”。

不知秋思落谁家？秋天的情绪，在秋风黄叶的渡口，望不尽天涯去路，识不完天际归舟。思念良人，凭一枚红叶相思，遥寄锦书，月满西楼。思念家园，“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想念桃李罗堂前、把酒话桑麻的家，也想念审容膝之易安、惟吾德馨的精神之家。只是天高地迥，云雨苍茫，还有多少人无家可归，有家难归？谁见幽人独往来，拣尽寒枝不肯栖？

“中元节”在处暑前后，人们会拜祭祖先，供奉耕作新收的作物；也会放河灯，悼念逝者。河灯也叫“荷花灯”，在底座放灯盏或蜡烛，趁夜色缓缓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俗话说的“七月十五鬼乱窜，没事别往河边站”，当然是迷信，但联想到这期间山洪多发，水患频仍，今年的彭州山洪悲剧更让人扼腕。这一份古人的告诫，水边玩耍者，当慎之又慎。

“人间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又散了一季荷香，秋催树老，也催人成熟。成熟就是不疾不徐，安步当车。就好比：暑气收，禾黍熟；桐叶落，桂花开；清荷谢，菊花放。光阴递嬗，按部就班，丝丝入扣。虽然也会无端地怀念夏，火热的激情，茂腾腾如后生一般。但所有的蓬勃终究会归于平静。经过了烈火烹油，跨过了欲望的火焰山，膨胀的野心慢慢收敛。秋水无波，静水深流。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懂得，更深沉蕴藉的胸怀。

秋天，是农业的丰收节，也是教育的播种季。处暑后一个礼拜，便是开学日。在农耕时代，学堂入学时间也按农时来确定。《燕台新月令·七月》里就说：“是月也……学堂开。”教育是农业，庄稼的生长周而复始，孩子的生长却不可重来，为人师者不可不慎啊。惟愿政策风调雨顺，园丁应时精耕细作，每一株庄稼珊珊可爱。

“四时俱可喜，最好新秋时。”新秋，褪去燥热，但依然保持着清朗矫健之态，甚为可嘉。对应于人，大概是到了知天命的时节，明白了余生的使命，并积蓄起浑厚的力量。

处暑，一场夏之绚烂的告别，一个秋之静美的开始。愿精神清健，岁岁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