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橐笔亦豪雄

——（清）方希梦边塞诗赏析

李玉广

神奇荒凉的浩瀚戈壁，雄伟苍茫的巍峨天山，独特神秘的异域风情，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历朝历代的热血男儿为开发保卫这块边塞热土而戮力效命。伴随着疆域开拓者前进的脚步声，戍边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呐喊声，一批又一批文人学士官宦墨客也以饱含爱国激情的诗文抒发着对新疆明丽雄奇风光的赞美，对维护边疆安宁的期盼，以及甘洒热血戍边卫国建功立业的豪迈情怀。方希梦就是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一位。

方希梦（1836——1914年），字小泉，号峄民，晚号天山逸民，安徽寿县人，早年入邑庠，同治五年廪膳生，历任太湖、霍山县知县。光绪二年受聘任“卓胜军”幕僚，次年抵乌鲁木齐，参与平定阿古柏匪帮，活动于乌鲁木齐至巴里坤、哈密一带。光绪八年回乡，入湖北提督程文炳幕。光绪三十二年应伊犁将军长庚所邀，再度进疆。宣统元年长庚将军迁为陕甘总督，方亦随行。民国三年客居芜湖，病卒于旅社。著有《西行续录》、《息园诗存》、《读史随笔》、《朝野旧闻》、《新疆日记》等，因迭遭兵燹，现仅《息园诗存》行于世。

方希孟在边疆前后七年，从初到边疆时深感新奇，到熟悉边疆后为边塞明丽风光所吸引，从离家远走他乡思亲念友的痛苦，到壮志不酬的慨叹，从平定叛乱、统一边疆的爱国信念，到维护安定、反对横征暴敛的民族团结思想，无一不在他的边塞诗歌中得到体现。读其边塞诗，我们可以窥见诗人在边疆时的复杂心境，了解诗人的思想感情。

方希孟两次入疆创作了不少边塞诗，其诗歌内容丰富，艺术成就在清代入疆诗人中较为突出。《木垒河晚行》、《朔月行》、《塞上杂感》等几首诗，是作者宣统元年随长庚将军入关时，途径木垒时所做。

西域历来以它神奇荒凉、雄伟苍茫的独特风光吸引着内陆诗人，喷薄的火山，蒸腾的热海，莽莽的戈壁，漫天的飞雪，飞扬的沙石，漫地的骷髅，等等奇异怪诞、雄奇壮丽的景象是边塞常有的景象。方希孟初到边疆便被西域奇异雄壮的自然风光所震撼倾倒，他惊叹于边塞的荒凉索寞，惊讶于边塞气候的复杂多变，惊恐于边塞的苍凉可怖。《木垒河晚行》所描述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

木垒河晚行

（清）方希孟

积不陂陀涧水重，南峰回合夕阳封。

黑蓬旋地昏如鬼，红雪衔山驳似龙。

屯老烟沉秋戍鼓，寺荒尘清暮天钟。

将军归去空遗恨，木垒当年实要冲。

重重叠叠倾斜而上的山峦间流淌着一道道溪水，红红的夕阳隐没在南面群峰的环绕之中。黑色的蓬蒿旋地而起天昏地暗如鬼魅从天而降，红雪覆盖的远山斑驳陆离犹如一条苍龙。古老的村庄缭绕着沉沉的炊烟戍鼓声在秋色的原野上回响，暮色苍茫时从荒远的寺庙里传来一阵阵钟声。将要回归故里的将军空留下满怀的遗恨，当年的木垒河委实是宁边固疆的战略要冲。

 

朔月行

（清）方希孟

八月胡风劲如切，凉雁无声衰草白。

弯弯明月挂城头，万里关山断肠客。

一钩斜堰低复清，木叶微脱秋河明。

须臾卷入碧云去，半角残光投寒树。

胭脂塞上澄霞紫，万点梨花浸秋水。

大旗吹折霜中声，太白闪闪红生棱。

单于夜走重围绝，黑山四合天如铁。

遥看一线玉龙飞，知是祁连峰上雪。

噶逊营头战垒荒，白杨河北音书长。

不知何处飞笳起，十万征人尽望乡。

八月的边塞刮起了强劲如刀的秋风 ，一群群大雁无声的从长空掠过，衰败的野草白茫茫一望无际。一钩弯弯的明月斜挂在城头之上，愁断肝肠的天涯孤客在万里关山上艰难跋涉。投射在斜坡水塘里的一弯明月时明时暗，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脱落，秋天的河水清明澄澈。在秋风的吹拂下，一片片落叶须臾间被卷上碧蓝的云霄，惨淡的半角月光投射在秋寒中的大树上。

澄澈青紫的霞光为边塞罩上了一抹胭脂色，飘落的万点梨花浸没在深秋的河水之中。肃杀的秋风吹折了军营中的大旗，闪闪的太白星放射着凌冽的红光。在夜色中陷入重围的单于已无路可逃，四合的黑山灰蓝的长空犹如坚不可摧的铁壁铜墙。远远望去一条玉龙在天际飞舞，那便是祁连山上的千年积雪。噶逊营头的战垒已经荒废，驻扎在白杨河北面的将士们日夜盼望着来自家乡的音讯。不知何处飘来了呜呜咽咽的胡笳声，十万征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回首遥望着故乡。

在《朔月行》一诗中，诗人通过对强劲如切的秋风，哀怨无声的凉雁；清澈澄明的朔月，紫霞笼罩的边塞；陷入重围的单于，噶逊荒弃的营垒；威震敌胆的将士，举头望乡的征人等一组组边塞战地画面的描述，将月夜边关的雄奇壮美，戍边将士的豪气雄风与征人思乡的铁骨柔肠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在深情讴歌戍边将士门在恶劣的环境中不畏劳苦不怕牺牲杀敌立功的豪情壮志的同时，也真实地表达了他们远离故土归心似箭的思乡情怀。

下面这首《塞上杂感》是方希梦《塞上杂感十八首》中的一首。

塞上杂感

（清）方希孟

一鞭岁月度桑乾，万里阳关道路艰。

大碛沙来云似障，天山风起雪如盘。

弓边血影雕翎碎，笛里羌声马骨寒。

醉泻蒲桃三百盏，高飞长剑下楼兰。

 

惊沙一片夕阳红，莽莽孤城画角风。

铁马秋声弛大漠，莲花雪色涌寒空。

天清神兽行山上，夜尽飞鱼出海中。

不为分侯来绝域，书生橐笔亦豪雄。

 

铁枪锈紫甲生苔，落叶声中万点哀。

草合白墩犹见路，花残青冢已成灰。

盘雕大野呼风上，纳马高楼拜日来。

三十六城秋满照，离离禾黍剩荒台。

 

居延天畔草芊芊，杨柳西风冷画筵。

辇下公卿悲仗剑，关中兄弟劝归田。

玉龙鳞里秋横塞，金虎山川夜控弦。

剩有卢纶豪气在，高吹铁笛送残年。

跃马扬鞭驰骋疆场一年又一年，西出阳关关山万里道路漫长又艰险。浩瀚大漠飞沙迷云如屏障矗立眼前，天山寒风吹起漫天大雪状似银盘。弯弓边血影斑斑雕翎已经破碎，长笛奏响羌声呜咽连马骨也透着冰寒。狂饮下三百盏葡萄美酒，挥舞着长剑飞骑直奔楼兰。

火红的夕阳映照着一片滚滚的沙尘，苍茫的孤城上空传来了一阵阵高亢哀厉的号角声。将士的战马在呼啸的秋风中驰骋，莲花般的雪色汹涌在寒冽的天空。就好像朗朗清空下神兽在山上奔驰，又恰似长夜将尽时飞鱼出没在大海之中。不是为了封侯拜将来到这遥远的边塞，一介书生提笔著文也称得上豪杰英雄。

铁枪生满了紫色的锈斑铠甲也长上了绣苔，悉悉索索的落叶声伴随着思乡念亲的万点哀愁。在被茂盛的野草遮蔽白色土墩上还能看得见隐隐约约的小路，野花败落的坟墓早已化作了一片尘埃。盘旋的大雕乘着呼啸的山风盘旋而上，将战马拴羁在高高的哨楼旁登高遥望礼拜天上的太阳。三十六座城堡坐落在金色的秋色之中，在一望无际的禾黍野草中只剩下荒废的营垒。

居延边塞长满了一望无际的芊芊野草，瑟瑟飘拂的杨柳冷风吹拂着画屏之内的宴席。车辇下壮怀激烈的公卿手持着三尺宝剑，关中的弟兄们奉劝他不如早解甲归田。在玉龙鳞甲一般的关塞里充溢着秋天的肃杀之气，从金虎一样蹲踞的山川间传来缥缈的夜半奏乐之声。只要胸中还有卢纶诗中那样的豪气在激荡，定要在边关高奏的铁笛声中打发我的残年余生。

 “不为封侯来绝域，书生橐笔亦豪雄。”是这首诗歌的诗眼所在。“橐笔”指文士的笔墨生涯，即写诗作文。方希孟为西域奇情壮采的自然景观所震撼，所以他表示即使不能封侯，不能建功立业，但却可以建立另一种功业，即“立言”，用豪壮雄伟的语言记录西域奇特的景观，这就突破了功业不成的哀叹思想，显示了诗人达观的精神。“剩有卢纶豪气在，高吹铁笛送残年”一句所表达的则是戍边将士为了维护祖国的统一誓死效命疆场的英雄气概和壮志情怀。

 

虽然以上三首诗并非都是方希梦的代表之作，但是透过诗歌所描述的意境，我们也可以了解诗人当时的处境和思想脉络。

方希孟是在金运昌入疆平定阿古柏匪帮的情况下入疆的，在他的诗歌中显示了诗人积极的爱国主义情感。方希孟以昂扬的笔调写出了从征的豪迈，充满了战争必胜的信念。

与爱国主义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统一祖国，安定边疆，需要将士在沙场上勇敢驰骋、浴血奋战，这种奋战一方面是为了报国，同时另一方面又是通过报国来实现自己建功立业的宏大理想。方希孟入疆辅佐金运昌平定阿古柏匪帮是爱国主义力量的驱动，同时也是他为能在戎马生涯中实现忠君报国、建功立业的愿望而采取的行动。“不为封侯来绝域，书生橐笔亦豪雄。”一句正是其政治抱负的真率坦露。

思乡念亲自古以来就是征人游子吟咏的一个永远主题。西域路途遥远，与关内遥遥千里之隔，与亲人离别的痛苦时常困扰着征人戌客，方希梦当然也不例外。方希孟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常常抒发他思乡叹远的孤寂之感。方希孟在赴疆途中就产生了思念亲人的深切感受，“不知何处飞笳起，十万征人尽望乡”，千重关山隔，万里赴戎机，思乡念亲的又何止是方希梦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