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突然想到家乡的船。
家乡是江南万千小村中的一个，名字和地位一样含糊不清。照理说，江南多雨多河，小村里却只有一条从别地匆忙赶来的河，把村分成两半，沿河岸零碎地建起座座河埠头承载村人的日常。除了盛夏脱满孩子花花绿绿小短裤的河埠头，河，能引起注意的，是有船的时候。
不是装得花里胡哨雕梁画栋的木船，那种船天生具有小姐书生文人墨客的气质，只在山海经和村里老阿娘的鬼怪故事里听说过。是白晃晃的水泥船，载沙石驮日用品，不知从哪地来，像人，匆忙赶路的，停下歇脚的，在农村枯燥的生活中，留下些浅淡的水痕。
河小，船自然也不大，更不像江海里的船，大的在前，气宇非凡，吃水深深的，不为浩瀚的江水所动。波涛调皮，随着船的摆动，不客气地拍打，仿佛要即刻迈进船沿，随时把船倾覆。船偏不斜睨，自顾自昂首向前，突突突，迎着夕阳追着江风拖着其他小船，不一会儿便驶向远方一一成年后，在城市的江景里，看到这样的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家乡的小船，想起船身在并不富裕的河面上的摇摆，想起头戴草帽的船公一左一右地摇橹，想起他们在经过河埠头时，看到好看的小媳妇，故意弄出一河的面红耳赤来。小媳妇泼辣，大骂：“要死啊，这么点点东西还要这么浪，小心乌句翻身一一四脚朝天。”摇船的不恼，笑嘻嘻继续摇橹，在吱呀吱呀的倔强中，摇向远方。
孩子们对艄公的态度分季节。碰到夏天能下水时，他们是很享受艄公作出来的一河的浪的。为了避日头，船来是在傍晚，有小孩“旱鸭子”，抓着河沿石头，细瘦的身体顺着浪荡，全不顾白花花的屁股朝天。会游河的可显摆了，一个猛子扎下，从船这边底下窜到船那边，一出水面来不及抹去满脸的水，高扬起两只拳头一一是刚从船底经过时顺手抓的丝螺。更调皮的光着身子站在桥中央，只等水泥船摇过便一跃而下，四溅的水花让船上的人佯作恼怒。小媳妇咯咯笑了，嘴里咕哝着什么，手下棒槌的声音越发畅快了。笑声骂声摇橹声洗衣声意犹未尽的蝉声……所有声音活泛起来，伴着艄公，摇着一河的碎金，向远处遁去。
有的船，孩子们是不敢明目张胆地皮的。那船，中间顶着弯弯的竹篾，下雨天盖上一层帆布，白天两头通风，隐约能瞥见里面的锅碗瓢盆和简单的被褥。晚上放下帘子，隐约的烛光和呢哝的声音一样神秘。那船，一般卖生活用品……村路的贫瘠还不能串起人们对美好的向往，只靠水路上的船，带着外来的新鲜和故事，扎在河埠头旁，一日日融入村人的生活。他们在村中的日子，和船上带的货有关，蔬菜水果的停不了五六天，酱油米醋的走走停停各村撺掇。能停上个把月的是卖锅碗瓢盆搪瓷的。腊月前，他们来了，带着一路的风霜和村人对年的打算一一买大大小小的瓮，卤菜藏年糕放梅干菜，买新碗盏调羹招待客人，买糖果糕点招待亲戚……这样的船，不似匆匆而过的船那般的莽撞和轻佻，似乎有了起码的情绪和魂灵，承载着远地人的惦记和大家对新年的企盼。
除了对船上糖果的惦记，孩子们还好奇船上人的生活，每当村里屋瓦间钻出炊烟时，他们在船头也搭起炉灶，轻细的柴火和烟雾，还有船上女人孩子轻细的言语，引得岸上的人好奇。一般，只有船上的男人会上岸，和村人借个火聊点家常，说话轻轻的，只有下岸上船时，船身在河中晃荡的模样，容易让人惊出一身冷汗，其他，都没在村中留下什么印象。年二十八九，人们杀鸡宰猪，在河埠头洗刷说笑时，才陡然发现，船家、船和那默默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盛夏，突然想起家乡小河中的船，有的船是日子的鲜亮，有的船是生活的寂然，有的船只奔向远方，那大概是人们的希望……无论什么，都来过，都很美好。
-完-
朗读者/特聘夜读专栏作家：
冯志军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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