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诗词论坛
竹枝词窥趣
梦 欣
笔者《竹枝词猎艳》一文前回贴出以后，颇受热爱竹枝词写作的诗友们的关注，尤其得到众多班竹的支持和厚誉，十分感谢。当今写作竹枝词较有成就的田昌令先生更有“好诗论！将对当代竹枝词创作产生深刻的影响”之语，理解为鼓励不无裨益，倘飘然受之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拙作当初的写作意愿，只是有感于当今竹枝词写作之繁荣，较之其他诗体更有成绩，因想选一个主题把诗坛所读到的竹枝词佳作串起来作一番简略的点评而已。正因为如此，写完后心里总有点忐忑不安。原因是，竹枝词有“艳味”可品者，固然是佳作，而不带“艳味”者难道就不是佳作了？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因为竹枝词的写作内容极其广泛，写作风格也不尽相同。发现真善美，感受美与善的精神魅力，歌颂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纯真情怀和美丽心灵，当然是竹枝词咏唱的一大主题，但从明清以后竹枝词大量创作的内容来看，风土人情及世俗时尚却占据着最主要的地位。可以说，在明清以后的竹枝词写作中，咏情已让位于叙事。清人杨静亭在竹枝词集《都门杂咏》中有这样的一段话：“思竹枝取义，必于嬉笑之语，隐寓箴规，游戏之叹，默存讽谏”。这显然已不同于唐代刘白时期“含思宛转”咏情为主的写作导向。以叙为主的竹枝词，也有赞美，也有抒情，也有纪实，也有索隐，但更常见的是讥讽与抨击，嫉恶扬善，曝丑荐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写有潍县竹枝词四十首，其中便有不少抨击社会现实的佳作，比如这一首：
良田尽被“富豪家”所兼并，无田可耕种的贫苦农民只好跑到老远的“穷荒地”去煮盐，可是辛苦煮好的半簍盐又被人抢走了，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谁抢的呢？诗人没说，但官府也好，强盗也罢，都是吸吃民膏民血的疯狂榨取和掠夺，诗人抨击的是黑暗的社会现实。
再如这一首：
穷人难有活路，富者则多出纨绔子弟，既嫖且赌，沉湎放荡，不可救药。这是对社会习俗中最丑陋时尚的抨击，笔墨辛辣而用心良苦。
但象郑燮的这类竹枝词，虽有直面“民间痛痒”的强烈思想感情，若从诗歌艺术的角度来看，是否有点显得过于直露与浅白呢？因为，毕竟诗不同于文。竹枝词虽以立意浅白、语言通俗为要，但作为一种民歌形式，依然隶属于诗而不是隶属于文。诗以含蓄为贵。诗以意境、韵味、奇思、妙寓为最高宗旨。好诗当谋求意境第一、韵味第一、奇思佳构第一、妙寓警策第一。或见胸襟，或见性灵，或见睿智，或见幽默。竹枝词与绝句相比，当然可以通俗一些，可以浅白一些，但这通俗，这浅白，决不能降到与散文同等的水平，否则，便只是言简意赅的韵文而已。因此，竹枝词可以不象绝句那么追求意境、追求韵味，但至少要追求风趣、情趣、景趣、意趣、事趣、物趣。抒情也好，叙事也好，一定要读之见“趣”。就以郑燮的这类竹枝词来说，虽然直露，虽然浅白，但写出了“事趣”，依然可读。
是所以，咏而有“趣”，也是竹枝词写得好的一条标准。
为了让当今诗坛更多的竹枝词佳作都能得到广泛的传播，笔者拟再就《竹枝词窥趣》为题继续展开诗作点评（为了更充分体现竹枝词的“趣味”，点评不限于诗坛新作，但同等水准的诗作举例便以新人新作为主），并以此就教于前辈和诗友们。
（一）选材识“趣”
竹枝词要写出“趣”味来，首先最重要的环节便是选材。风土人情，时尚习俗，世事民心，史实更替，都是竹枝词咏唱的常用题材。但同一类题材，在不同地区，在不同时代，便有各自不同的特色，如能着眼于本身的特色而把握住有趣的情节，便可以写出读之见“趣”的诗作来。这一环节，我们称之为选材识“趣”。
选材识趣，关键在“识”。识者，了解也，辨别也，比较也。清代写北京风俗的竹枝词多如牛毛，却以乾隆年间杨米人的《都门竹枝词》一百首及道光年间杨静亭的《都门杂咏》一百首最为有名，也最为有“趣”。杨静亭的《都门杂咏》共分风俗门、对联门、翰墨门、古迹门、技艺门、时尚门、服用门、食品门、市缠门、词场门十个门类。这些门类，大体概括了北京民俗文化的方方面面。在每一种门类中，作者均能写出有“趣”的诗作来。比如老北京的小吃，在杨静亭的笔下，便写而有“趣”。在“食品门”中，作者选酒楼、烤牛肉、肉市、黄花鱼、奶酪、梅汤、东坡肉、馄饨、鸡面、蟹肉烧卖、奶油槽糕、水晶糕、烧羊肉、山楂蜜糕等落笔，每一首都写得见形见色、有香有味。如写月胜斋的著名小吃“烧羊肉”，诗曰：
喂羊肥嫩数京中，酱用清汤色煮红。
日午烧来焦且烂，喜无膻味腻喉咙。
据载这烧羊肉是老北京一道著名的小吃，且以户部街月盛斋马家的烧羊肉最有名。在清朝监察御史朱一新等所撰的《京师坊巷志》中有这样的记载：“户部门口羊肉肆，五香酱羊肉名扬天下。”这月盛斋的五香酱羊肉、烧羊肉驰名始于嘉庆年间，迄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且经久不衰。后来还经慈禧太后“恩准”，赐给月盛斋四道“腰牌”，作为宫廷特供的供品。可见其盛名不虚。煮得又香又烂的嫩羊肉，既无膻味，又不腻喉咙，这就有特色。杨静亭看来是不止一次地去品尝过，所以笔墨写得细腻，从备料、工艺、火候到口味食感，叙写得形象具体、生动诱人。
杨静亭写老北京的著名小吃，其他如致美斋的馄饨、福兴居的鸡面、小有余芳的蟹肉烧麦，均写出其与众不同的特色，馄饨是“咽后方知滋味长”、鸡面是“面白如银细若丝”、烧麦是“玉盘擎出堆如雪，皮薄还应蟹透红”。每一小吃的色形味，都写得足以令人开胃而垂涎三尺。读而想一嚐为念，是为有“趣”。
写地方名小吃而有“趣”，趣不单在“吃法”，而在这“吃法”当中有民俗、有文化。
今人田昌令（网名清江野老）著《新唱竹枝》，共创作有600多首竹枝词，其中大部分作品写的是地方风俗人情，这些作品的选材也都有“识趣”的眼光。比如该书第二章写“土家风情”，便有土家族家居、服饰、饮食、婚俗、丧葬及山乡旧事、民俗文化等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内容。这些内容选取的每一细节，均十分有趣。如咏“土家饮食”一项的十六首诗作中，便有夹米饭、懒豆腐、熏腊肉、大格蒸肉、扣席、鲊广椒、包谷酒、豆酱粑、炕洋芋、烧嫩包谷、烤红苕等独具地方特色的佳肴美食。笔者这里不妨随手录几首，读者一读便知是否有“趣”。
擂棒擂钵擂豆浆，青青瓜叶入鲜汤。
我家新煮合渣好，送与他家共品尝。
豆腐是中国最有创意的传统食物，但象土家族的这种“懒豆腐”的吃法，从没见识过。其将大豆浸泡、磨细，带渣煮熟，再放入切碎的南瓜叶或菜叶，这样制成的“懒豆腐”，又叫“合渣”。合渣是土家族的家常菜，但每一家的手艺和调味又略有不同，是所以，煮好合渣后便要“送与他家共品尝”。这诗的前二句描述懒豆腐的做法，后二句则以送邻居品尝的情节揭示土家族人的朴素情怀，有以能过简朴日子为荣的自豪感。诗味淡而有趣。
《大格蒸肉》云：
独居席面大蒸笼，鲜肉南瓜垒若峰。
农户杀猪宴邻菜，荣登宾馆雅厅中。
这个大格蒸肉，有点类似于广东客家人的大盆菜，各色菜蔬和肉类混合在一个大盆里供许多乡亲一起享用。但土家族人用的是大蒸笼，显得份量更足、气派更大。你看，大蒸笼“独居席面”，几乎把桌面都占了，而鲜肉与瓜菜在大蒸笼里又“垒若峰”，很可能十几个大汉都吃不完。原来，这是土家族人年底杀年猪时招待乡亲乡邻的一种习俗。大快大快的鲜猪肉，连同南瓜罗卜等菜蔬拌以玉米面，搁大蒸笼里蒸熟后，抬上餐桌，让乡亲们一起吃，当地人称之为“抬格子”。或许是开发旅游资源的缘故吧，现在的一些宾馆酒楼，也仿效着做，并雅称为“土家第一大菜”。所以，当你读到“农户杀猪宴邻菜，荣登宾馆雅厅中”这样的诗句时，或许会发出会心地一笑：国人最会“山寨”，也懂花样翻新。
《扣席》云：
十盘八扣土家筵，次第登堂带紫烟。
唢呐声声吹菜调，无须酒醉客如仙。
“扣席”这种“土家筵”宴席比“抬格子”更加奇特，如果不看作者的注文，你很难弄清楚这“十盘八扣”和登堂入席“带紫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注文说：土家族宴席，桌摆“八仙”，菜出十碗，大盘上菜，鞭炮上席；十碗菜中，除第一碗和第十碗外，八碗反扣成形，故称为“扣席”。上菜时，锁呐吹菜，每碗一调，各不相同，气氛热烈。原来是这样，十碗菜八碗反扣，这叫“十盘八扣”；喝酒吃菜，还得鞭炮上席，这便是“带紫烟”了。每次上菜，唢呐各奏一调，当然是要增添热闹的气氛。正因此，此诗结句说，“无须酒醉客如仙”。客如仙，一是享受了这丰盛的佳肴，一是目睹了这热闹的气氛，有尊贵感，能不飘飘然起来么。
由于选材识“趣”，田昌令许多描述土家族风俗文化和长阳地区民情风貌的竹枝词，写起来不很费力而奇趣自现，无须雕琢而金光闪闪，是《新唱竹枝》一书中最耐读最有地方民俗风味的精华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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