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云风／文
在刚刚过去的情人节，很多人都在怀念爱情。网络时代，我们习惯了外人面前晒幸福，在父亲节、母亲节晒亲情，在教师节晒感恩，在情人节晒爱情，但晒出来的多是表面的光鲜。
这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隐藏在柴米油盐后面的爱情也不见得没有滋味。不得不说，现实和浪漫，不过是百态生活中的两面，你期待的浪漫可能也只是美好的想象，今年的情人节大片《爱乐之城》中，男女主角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并没有终成眷属，但这不影响他们对彼此的鼓励和牵挂；《廊桥遗梦》中，家庭主妇弗朗西斯卡在和摄影师罗伯特·金凯的短暂而甜蜜的婚外情后，回归家庭，用一生来铭记。那些没有结成婚姻的爱情，并不因为缺少婚姻而黯淡。
爱情里，不缺少山盟海誓，缺少的是等待和坚持，以及在平凡日子里的不离不弃。比如，有一对男女，他们是现代人口中标准的“剩男剩女”，他曾称“娶妻仅生涯中之一事”，把自己的爱情称为“第四等”爱情，却在婚后四十多年的日子里相濡以沫，相扶终老。他们就像所有的剩男剩女一样，有过被父母、朋友“逼婚”的经历，就像《何以笙箫默》中，“如果世界上曾经有那个人出现过，其他人都会变成将就，而我不愿意将就”，最后兜兜转转，他们也终于幸运地遇到了对的人。
我说的是陈寅恪和唐筼。
1928年陈寅恪和唐筼结婚时，陈寅恪38岁，唐筼30岁。即使放在提倡晚婚的今天，也是标准的剩男剩女。
剩下来的都是有原因的，比如感情受挫，经历过一段多年的恋爱，最后一切归零，从此对感情小心翼翼。但对陈寅恪来说，他剩下来，最大的原因，就是被学习“耽误”了。
今人看来，大多不能理解陈寅恪读书的那股“怪气”。1910年，20岁的陈寅恪自费留学，先后到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就读。1914年回国，四年后，又到美国哈佛大学学习梵文和巴利文，1921年又转到柏林大学攻读东方古文字学，1926年回国。陈寅恪辗转游学十三年，他学习物理、数学，还有包括梵文、印地文、希伯来文在内的数十种语言，却没有拿博士、硕士学位。他嗜书如命，甚至在很多人看来是怪诞的，有书呆子气的。比如他在哈佛大学留学时，“性情孤僻，很少社交，所选功课大多是冷门”，在校园里“大声朗读中国诗词，旁若无人”，被同学，乃至中国同学看作是“怪模怪样”。这样的陈寅恪，在很多人看来，应该是那种不合群的人吧。
唐筼剩下来，情况多少相似。唐筼出身名门，其祖父唐景崧曾任甲午战争时的台湾巡抚。她生于1898年，母亲因难产而去世，自幼便随着养母辗转于苏州、天津。因养母任北洋女师范学堂的舍监，并教授女红等科，唐筼随之入学，成为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之一。
1915年底，未满18岁的唐筼已从北洋女师范学堂毕业。从北洋女师毕业后，因家境困难，为了积攒学费，只好先开始工作，在本校教授小学低年级学生。当时，女子体育教育已开始流行，唐筼争取到公费学习的名额，在1917年初前往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设立的体育师范学校就读。两年后毕业，仍回天津母校任体育主任。再后，又到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体育专业本科就读。毕业后，唐筼受聘到北京女高师教体育课。此时的唐筼，已是漂在北平的大龄剩女。和今天所有的剩女一样，她也在等待。幸运的是，在北京教书期间，她遇到了一生的爱人。
关于陈寅恪和唐筼的相亲，有不少“催婚”的趣事。
被父母催。1926年从国外游学归来到清华任教时，已经36岁“大龄”了，尚未成家，也没有任何恋爱经历。36岁放在今天，以陈寅恪的相貌和家世（当时已没落）如果上相亲节目，那肯定是要被集体灭灯的对象。其父陈三立从好言催促，到厉声警告“尔若不娶，吾即代尔聘定”。陈寅恪只好请求父亲宽限时日，幸好陈三立同意了。
被朋友催。陈寅恪初到清华，不愿住学校安排的工字厅单身宿舍，住到了同事赵元任的家中，吃饭也在赵家搭伙，日常一些生活琐事也都由赵元任夫妇代管。陈寅恪对此显然很满意，他说：“我愿意有个家，但不愿意成家。”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陈寅恪习以为常，赵元任夫妇也毫无怨言。但“圣斗士”总归会让人担心。赵元任的妻子杨步伟是个有名的热心人，她眼见陈寅恪快40岁了还单身，实在忍不住便对他说：“寅恪，这样下去总不是事。”陈寅恪回答：“虽然不是永久计，现在也很快活嘛。有家就多出一大堆麻烦事了。”听到这，赵元任开玩笑说：“不能让我太太老管两个家啊！”陈寅恪这才意识到应该考虑成家。于是赵元任夫妇就与清华学校的体育教师郝更生联合做媒，将郝更生的女友高仰乔的义姐唐筼介绍给了陈寅恪。
据说相亲之时，也有轶事。陈寅恪与唐筼相约在公园里见面。在公园里等候的唐筼细心地发现，远远走过来的这个人走路的姿势微跛。在谈话中，陈寅恪告诉她：自己的足部有多处鸡眼、胼胝，这与早年留学时经常穿着不合脚的硬皮鞋有关。这一下给唐筼好感。才子佳人的故事本来就是各种演绎，但真实生活却离不开真实、坦诚，陈寅恪的坦诚和才学，俘获了唐筼的心。
陈寅恪和唐筼，一辈子苦难相伴。
1928年结婚后，陈寅恪和唐筼在清华园过起了幸福的日子。这算是二人难得的幸福时光，陈寅恪的女儿陈流求、陈小澎、陈美延在《也同欢乐也同愁》一书中，“抗战前家居生活”是陈寅恪夫妇坎坷、悲怆一生中最温暖的乐章。
| 陈寅恪一家
但苦难接踵而至。随着抗战的全面展开，陈家也随着国家的命运一起沉浮。从1937年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与南开大学先撤退到长沙，后又南撤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陈寅恪一家自北平、长沙、梧州，辗转到香港。后陈寅恪赴联大任教，唐筼因病独自带着三个幼小的女儿留居香港。期间骨肉分离，各种生活的艰辛，都是唐筼在极力维持着。陈寅恪自小体弱，又用眼过度，视力减退，唐筼很着急，希望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为陈寅恪增加营养，于是托人买来一只怀胎的山羊，母羊生了羊羔后，唐筼学着挤奶，给陈寅恪喝。所谓患难见真情，相濡以沫却不是山盟海誓能比的。
1945年，陈寅恪终因视网膜脱落导致双目失明。壮年盲目，对于一个学者来说，几乎是断了自己的学术生命。唐筼以女性全部的温情和体贴安抚丈夫身心的创痛，无微不至地照顾陈寅恪的饮食起居，打理家务，查阅资料，诵读报纸、信件，并承揽了家中所有来往书信的回复。在此后近三十年的黑暗岁月里，唐筼都是他的眼睛。
1962年7月，陈寅恪洗漱时滑倒在家中的浴盆里，摔断右腿股骨，住院近7个月，股骨仍不能长合，自此长卧于床榻。暮年膑足，对于一个已是盲人的老人来说，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文革”前，尚有护士帮忙照顾，“文革”后，护士离去，所有护理的工作都落到了同样疾病缠身的唐筼身上。
如果我说，唐筼就是为陈寅恪而生，肯定会被不少女权主义者批为“直男癌”。但北洋新女性唐筼，在结婚后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了家庭，为陈寅恪的传世巨作铺纸研磨，谁又能说不是呢？
未结婚时，陈寅恪就有对爱情和婚姻的妙句传世。
最有名的，是他的“五等爱情论”。1919年在哈佛大学，陈寅恪曾对友人吴宓阐述自己的“五等爱情论”：第一等，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第二等，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是也；第三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第四等，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第五等，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他将自己的爱情称为“第四等”。在他看来，品德比爱情更重要，所以才有“学德不如人，此实吾之大耻；娶妻不如人，又何耻之有”、“娶妻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轻描淡写，得便了之可也”的论述。婚前，他似乎对娶妻“轻描淡写”。
但婚后，他和唐筼伉俪情深。1955年，在两人的结婚纪念日，陈寅恪题诗曰：“同梦葱葱廿八秋，也同欢乐也同愁。”唐筼步原韵和道：“甘苦年年庆此秋，也无惆怅更无愁。”后来三个女儿写的回忆录，就用《也同欢乐也同愁》为题。同年为陈寅恪祝寿，唐筼赋诗道：“今辰同醉此深杯，香羡离支佐旧醅。郊外肴蔬无异味，斋中脂墨助高才。考评陈范文新就，笺释钱杨体别裁。回首燕都初见日，恰排小酌待君来。”尾联满怀深情地回首27年前二人在京华初识的情形，也表明自己虽然历尽磨难，依然无悔当初的选择。
| 陈寅恪和唐筼位于庐山的墓（“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
1969年春节后，随着“文革”的不断冲击，陈寅恪一家被扫地出门，连珍藏多年的大量书籍、诗稿也被洗劫一空，他们只好迁至中山大学校园西南角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里居住。贫病交加，凄凉无助中，夫妻二人相对而泣。身处绝望中的陈寅恪，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而唐筼的心脏病也日趋严重。
面对着爱妻，陈寅恪认为她可能将先于自己而去，故怜夫人之悲苦、叹命运之不公，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曲挽歌——《挽晓莹》（唐筼字晓莹）：
涕泣对牛衣，卅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因患多种疾病，离开了人世，夫妻俩一同度过了41载风雨人生。仅仅45天后，同年11月21日，唐筼也随夫而去。
所有的爱情都注定不完美，所谓剩男剩女，都是像陈寅恪和唐筼这样，还未等到自己的另一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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