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田野有关的美意

乡村土墙土屋，永远有被风剥蚀的苍然面容。消失了田野的城市，墙壁和楼房，都是经过火煅烧而凝固的红砖青瓦砌筑的雕塑。

　　之后，泥土味对于楼巷间长大的孩子们，意味仅止于纸上的油墨。

　　我自己最初亲近田野，是上世纪60年代末在青海乡间,一处叫做备战场的地方。与它隔山而望的是紫红袈裟迤逦出入的

塔尔寺。

　　在班萨尔之地，我初识板结的土地如何在犁铧的前行中翻作散开的泥浪。

　　在班萨尔之地，我初识带着弧面的三角形犁铧，初识犁铧被泥土擦得越来越锃亮的银白的灼光。我似乎还能触感到，它的尖头越与土地摩擦，就越发灼烫。

　　在班萨尔之地，我透过犁铧永不被锈蚀的娇容，醉意于金属的美感。多年以后我猜度那弧形的美感，一定来自青春女子柔美的身形，来自美的花朵。

　　也是在那田野上凝神痴看的一瞬，我看见了土地翻作泥浪的美意，看见了这美意随着两盘刻着几何状深痕的巨大轮胎，突突远去的美意的延伸，美意的荡漾，美意在远处、更远处迎光的一帧小去复又大来的剪影。当沉默的种子像紧裹的襁褓躺在犁

　　沟，我发现土地是有秘密的。这秘密被天地人共同的默契牢固地保守着，像诗人小心翼翼护佑的诗心。

　　多年以后，我深深会心于韩少功在一篇散文里写到的，一位农妇对务劳农事的人所发出的如下具有抒情美意的警告——

　　“对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点点，否则它们就会烂心。发现植物受孕了也不能明说，只能远远地低声告人，否则它会气死……后来才知道，山里的草木似乎都有超强的侦测能力。据说油菜结籽的时候，主人切不可轻言赞美猪油和茶油，否则油菜就会气得空壳率大增。楠竹冒笋的时候，主人也切不可轻言破篾编席一类竹艺，否则竹笋一害怕，就会呆死过去……”

　　如果记忆不错，当是前苏联“电影眼睛派”的代表人物吉加·维尔托夫的纪录片，利用倒回的镜头把屠案上肢解的肉牛，还原成毛发，还原成从屠宰场刀俎退回到草场如“游走的

　　城堡”的牛群。他和按下快门的摄影家一样，其实都是伤感于那永不复返的一瞬，一逝不再的一瞬。而如此追念

　　前尘的记忆，无不是一次次的默悼。

　　美好的事物不复存在或寂然远逝，是人最感战栗的事情。唤醒的美意，意在吹暖火炉，让僵硬的身子，打着冷战的口唇，像冰融的春水，滋蔓出苏醒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