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战略与诗战术

西 征

壹、诗战略：好诗，是光芒

   对于什么是好诗这个问题，由于每个人认知的差异，分辨标准是不一样的，甚至大不一样。
   说说我心目中的好诗吧。


   一

   一首好诗，刚一写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过时了。从下一秒钟开始，要思考的是写出更好的诗。
   头脑中不能带有对好诗的故有认知。因为更好的诗，一定会超出故有的认知范围。
   最好的诗是不存在的。它游走于人对生命，对大自然和全社会无止境的领悟中，永远是一个动态，而始终无法落到笔端。
   一旦最好的诗写出来，诗就终结了。没有这个可能。


   二

   提及一首诗，人们经常强调到的是它的思想感情，它的深刻性和感人性。这似乎没有错，但细想，这是需要打破的习惯思维。
   思想感情是任何文学体栽都要强调的。诗一一与其它文学体裁的区别，虽然也要强调这个，但却不限于而是超越于对它本身的强调。
   诗是通过语言推进，完成大于思想感情，使其星罗棋布，对于人与自然与社会的思维体系的构建。
   诗的最基本，也是最高妙的技法，是针对先期思维的后期语言构建。把想好的写好。
   诗，即语言与思维。
   诗的思维如水，思想感情是水中之物，不能单拿出来除水去湿，干干巴巴地去给人看。
   好诗是语言和思维的艺术，是丰富的艺术，不是脱离艺术，单调的思想感情的工具。
   好诗并非就是意思明白地用来深刻和感人的。好诗不是让人流泪的。好诗是平静，是安静，是寂静，是大象无形，大音稀声的照耀与感化。好诗不是用力戳到伤痛，而是医疗伤痛。好诗不是凭借写伤痛显示诗人的才华。好诗是绵里藏针。好诗是给人一种接近神性的至高境界。
   看一首诗，不是要看到珍珠，如果这首诗足够好，它让人看到的是珍珠的光芒，而珍珠已融化蒸发，完全进入并变为它的光芒。思想感情好比珍珠。好诗，不是有思想感情，是有思想感情的光芒，有艺术的光芒。至少，要有带光芒的思想感情；或至少，避开对思想感情的直接表露，写进里面去。
   这个光芒，不只是美好的光芒，也可以是悲伤的光芒，思考的光芒。
   比如一一

礼物 
切斯拉夫·米沃什（波兰）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西川译）


   三

   每天浏览到的汉语诗，大致都是固定在一个简单的点上，拉出一条简单的线，最多形成一个简单的平面；诗人在一首诗中，不是写生，就是写死，要么写梦，写幻，总把它们割裂开。这基本属于记叙文、散文、小品、段子的分行，毫无诗的内在变化，诗的阅读感受。
   好诗往往不是单点单线，不是平面。它是现实与梦幻，生与死，不同时空的互相交织。这种交织，使得虚与实相得益彰，含量扩张起来。这种交织，是阅读切斯拉夫·米沃什、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詹姆斯·赖特、罗伯特·勃莱等人的一些诗时发现的。这种交织，可以小交织，也可以大交织。
   诗人在一首好诗中一一它可能活着，可能死了，可能是梦，是幻；它时而活着，时而死了，时而是梦，是幻；他亦生亦死亦梦亦幻。
   一个好诗人和一首好诗，是生死梦幻密不可分的统一体，这使一个好诗人和一首好诗大于至少一个人和一首诗的含量。
   这样的诗，通常没有明确指向，仿佛生死梦幻并不重要，都是一样的。它以此为母题，它写的是四者合一的人。进而，用这样的人，写出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比如一一

又回到乡下
詹姆斯·赖特（美国）

那所白房子静悄悄的。
我的朋友们还不知道我的到来。
居住在田边秃树上的啄木鸟
每敲响一次，乡野就会安静很长一段时间。
我静静地站到了傍晚。
我的脸避开太阳。
一匹马在我长长的影子里吃草。

（冯默谌译）


   四

   好诗，它的局部或整体一一有时不写所见所想所写之物，只写对所见所想所写之物的想象部分。
   所谓及物，物只是道具，包含一点隐喻的意思，但仅仅理解为隐喻就太狭窄了。
   比如，“那镀一层水银的夜晚”一一所见所想所写是“月光”，但写的则是对“月光”的想象之物“水银（镜子）”。如果把它改为“那镀一层月光的夜晚”，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
   又如，《假设有个穿孔》（珍·罗伯兹）一一“假设有个穿孔/在远处的空气里/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嗯，我打赌有个人会从另一边/补上它/以致它还再维持/一百年。”所见所想所写是“穿孔”，但写的则是对于有不同阅历的人，有些类似又不尽相同的想象之物，而且不是一个具体之物，是某个方面的事物。
   好诗，始于想象，终于想象。


   五

   好诗，是人类语言和思维的先锋。
   好诗，对文学具有影响和引领作用。在任何文学体裁中，几乎都能看到诗，或诗的影子。

贰、诗战术：诗，是变化

   一

   先看两个构思。
   1、我来到草原深处，甚感欢喜；我看到花草和几个熟悉的人；女人们脚边，有蓝色的花。
   2、我在火车上结识一个年青的旅伴，相处得很和谐；我们在某个小镇道别。
   接照这两个构思，可以写成两首诗。但是，无论怎么写，都比较简单，含量不会太大。然而，变化一下想法，把这两个构思交织合一，写成一首诗，就大不一样了。那么，怎样写呢——整体上，我运用梦与现实交织合一，互相转换的变化，结尾时又延续一笔，写成了这首诗。其实，也就是运用插叙，写成了这首诗。

在火车上
西征

不知道是哪一天，我来到一一
草原深处
多少年从未见过的环境中
甚感欢喜。火车开到黄河口
我和上铺的旅伴，都醒过一会
我们不因陌生和他很年青觉得不适
当我从身边一片安静又回到梦中
阳光铺路，我看到更多的花草
和几张熟悉的面孔，走进他们中间
有蓝色的花，在女人们脚边
直到在某个小镇，几缕光亮落上卧铺
我和旅伴，道别的数日之后

2019.6

   这样一写，有人与梦与自然的美好关系，也有现实中人和人的美好关系，就变得丰富和有含量了。
   在艺术手法上，它完成了三个变化：外部结构由简单到丰富的变化；内部情感在梦与现实、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相互转换的变化；“数日之后”对“有蓝色的小花，在女人脚边”的回忆，拉大时空的延续的变化。
   有人时常提到诗的在场感（身临其境的感觉）。这个“场”，不见得只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场”，也可能是现实与梦幻、生与死、不同时空中的两个或多个“场”之间的转换变化（移步换景）。比如这首诗，就有两个“场”：“梦中的草原”、“现实中的火车上”；有在它们之间的转换变化。而这个“场”，实际上是带着幻觉，回忆中的“场”。诗，大多都是身处现在的回忆。似乎也可以说：诗是回忆。


   二

   诗的变化多种多样。在一首结构相对简单的诗中，通常是内部变化。

雏菊
西征

我在写诗
像淡黄的雏菊，在开花
我写到草原
美丽，辽阔，神秘
而写诗的，又不是我，却是草原
阳光闪闪，我雏菊似的，淡黄地开花
不知不觉中，我完全变成
那里，蜂鸟似的
语言

2015、5

   这首诗先写“我在写诗……”，“我”与“雏菊”互含；再写“我写到草原……”，“我”与“草原”、“雏菊”互含；最后写“不知不觉中……”，“我”与“蜂鸟”、“语言”互含。这样写，前后各个意象（词语）之间，在内部变化中形成了互含关系，鲜活丰满，使全诗呈现出整体的统一性和完美性。
   诗要有跳跃。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一一变化产生跳跃，跳跃带来变化。但是跳跃是很难准确把握的，小了打不开，大了又可能跑远。如果把跳跃掌控在变化中的互含中，自然就会恰到好处地通过跳跃最大地打开诗空间了。
   诗，要有陌生化（新颖化）。这其中，有语言，也有结构、叙述方式，及其它因素的陌生化。所谓陌生化，就是把熟悉的事物（意象），写得新颖，变化出陌生感。比如这首诗中的“雏菊”、“草原”、“蜂鸟”，就是这样的；整首诗，也是这样的。语言只是陌生化的表层，它来自深层的思维产生的想象。


   三
   诗与其它文体的区别，在形式上的变化表现为它是分行的，在本质上的变化又表现为什么呢？尤其是对于从古诗、传统新诗发展到今天的现代诗而言，这是一个不好阐释得十分清楚的问题，因为这个变化包含着复杂的思维艺术，它在很大程度上不能依靠理性语言，而是依靠感性语言来完成，其神秘性和神性，使得不少可感却不能明确可知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试着说一说我对这个变化的理解吧。
   1、想象是诗最重要的因素。在一首诗中，想象部分远远大于其它文体。没有想象就没有诗。诗是想象。而想象又总是离不开梦幻。想象是梦幻能力。诗也是梦幻。用想象写诗。用梦幻写诗。
   2、与其它文体相比，诗更有空灵感。它的言说指向，更多地是人与自然不可捉摸的、飘忽的、想象的、梦幻的那部分，是生命意识的流动。
   3、在一首诗中，虚与实缺一不可。对虚实关系的处理，要通过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实之间的互相转化，使它们成为交织互含，完美的统一体。这种完美虚之有度，是含蓄又不过分晦涩的完美，拒绝直白和表面化。
   4、诗的语言，具有明显的跳跃性。前后关键意象（词语）之间既要有较大的距离，又要有紧密的关系，连续不出现间断。
   5、诗的语言运用，不能没有诗的特质。也就是说，在一首诗中，不能出现让人感到这是记叙文、散文、小品、段子的语言。诗就是诗。

6、在其它文体中，语言是完成语言之外的某种表达的工具。而诗是语言表演，其写作对象是语言自身，通过语言表演完成对语言的艺术构建，达成语言的思想感情的自带性，使语言成为写作对象的主体，而不是写作对象成为语言的主体。写作对象是语言的道具。

7、诗不是写故事，但可以包含故事。这种包含，是不能直接写故事，不能写它的完整情节，而是把一些故事片断，融入诗中，让人看到一点故事的影子，可以联想出完整的故事。

8、其它文体具有明显的主观表达意图；诗以客观呈现为主，讲究多处有留白，全诗有留白，把留白的艺术手法发挥到极致。
   9、诗的细节处理，与其它文体不一样，不是对细节极其细致的描写和刻画，集中笔墨把它展开，而是把捕捉到的细节一笔带过。

   10、诗不要求像其它文体那样，必须有一条线索。诗要求的是：有内韵，讲节奏，营造氛围（气息）。诗要完成的是：用意象营造意境，把意境升华为境界。诗是意境和境界。诗是出神入化。
   读一首诗时，按照以上十条去衡量，大致可以判断出它好或不好，它是不是诗。


   四
   任何一首诗，都是诗人对人与万物的张望和想象，都应该处于变化中一一由小到大的变化，由局部到整体的变化，由外部到内部的变化，由形式到本质的变化，各种变化无穷无尽。这些变化，从诗人对人与万物的思维活动开始，再通过语言构建，最终传递给读者。
   没有变化，就没有诗。
   诗人是集想象、梦幻、变化于一身，带有光芒的生命体。

2019.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