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螽斯衍庆”及「诗经·螽斯」辩析
“螽斯衍庆”是用以祝颂兴旺人家子孙众多的一句成语，据说源于《诗经·螽斯》。近读《诗经·螽斯》，发现网络上的解读谬误丛生，无一能合笔者之意，故笔者不吝笔墨，阐述一下自己的领悟，以期为往圣继绝学，以期正国学之本源，正确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诗经·螽斯》的原文如下：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查遍网络，几乎所有解释都把“螽斯羽”解读为蝈蝈振翅飞行，把“诜诜兮”、“薨薨兮”和“揖揖兮”解读为集群、众多的样子。其中把“诜诜”释为“莘莘”；把“薨薨”释为象声词，拟众虫群飞发出的声音，相当于“嗡嗡”；把“揖揖”也释为众多貌。甚至把“振振”、“绳绳”、“蛰蛰”也都释为众多貌，其中“振振”是繁盛貌，“绳绳”是连绵不绝貌，“蛰蛰”是聚积、众多貌。真不知古汉语中哪来这么多形容众多貌的叠词！基于对“宜尔子孙”的望文生义以及对字词牵强附会的解释，于是把《诗经》中的螽斯视为子孙繁多，兴旺绵长的象征，从而把《诗经·螽斯》解读成一首反复描写螽斯集群飞翔，子孙兴盛的诗，还据此创造出了一个祝颂子孙众多的成语，叫“螽斯衍庆”。故宫里还有专门的“螽斯门”，用来祈求和护佑皇室开枝散叶。其实螽斯从来就不是生殖崇拜的对象，其生殖能力离蝗虫差远了。历来对《螽斯》的解读，实在是不求甚解，以讹传讹的结果。
首先我们解释一下“螽斯羽”。这里的“羽”指翅膀，这是没有争议的，关键是要弄清螽斯的“羽”在这里起什么作用。螽斯在我国北方俗称蝈蝈，类似蝗虫却不同于蝗虫。蝈蝈头上的触须细长如丝状，黄褐色，可长达80毫米，这是蝈蝈从外表区别于蝗虫最显著的特征。蝈蝈和蝗虫还有内在的区别，那就是蝗虫是食草动物，同类不相残，而蝈蝈属杂食动物，多捕食其它昆虫，同类亦相残，同室必操戈，两虫共室，必有一死，所以蝈蝈不可能在一起群聚生活，也不会出现集群飞行的现象。蝈蝈虽长着翅膀，但并不善于飞行，而是善于跳跃，蝈蝈不象蝗虫，集群飞行的场面几乎没见过。螽斯后足腿节十分发达，足跗节4节，后腿长而大，健壮有力，其弹力很强，可将身体弹起，向远处跳跃。善于弹跳的有翅类动物，一般都不善于长距离连续飞行，翅膀只是行动时的附助工具。
雄蝈蝈的翅膀主要是用来鸣叫发声的，雄虫的翅脉近于网状，有2片透明的发声器，螽斯发出的各种美妙的声音，是靠一对覆翅的相互摩擦形成的。它们的“乐器”长在前翅上：在左覆翅的臀区具一略呈圆形的发音锉，锉周缘围以较强而弯曲的翅脉，中间横贯一条加粗的翅脉作为音锉，音锉上有许多小齿；右覆翅上具边缘硬化的刮器，音锉与刮器相互摩擦，即可产生声音来，由于不同种类音锉的大小、齿数、齿间距都不相同，因而发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此外，翅的薄厚和振动速度也影响鸣声的节奏和高低。品种不同，发声的频率也不一样。目的就是警示惊吓敌人、吸引异性前来交配。所以“螽斯羽”的意思主要是指螽斯鼓翅鸣叫，而不是传统认为的集群飞翔。
其次，我们还要弄清楚这首诗的主题。这首诗被公认为是以祈求家族和睦，子孙兴盛为主题的，甚至许多大方之家还附会为王室后妃之事。《郑玄笺》云：“凡物有阴阳情欲者，无不妬忌，维蚣蝑不耳，各得受气而生子，故能诜诜然众多。后妃之德能如是，则宜然。”汉代卫宏《毛诗序》：“《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宋代朱熹在《诗集传》也附和说：“后妃不妒忌，则子孙众多。故众妾以螽斯之群处和集而子孙众多比之。”这种解读更是大错特错，其理由主要有二：一是《螽斯》属风、雅、颂中的风，是周南地区的民歌，反映的应该是民风民俗，很难牵扯到君妃后宫之事；二是螽斯生性凶残，同室操戈，同类相残，无论如何不会象朱熹老夫子所谓“群处和集”。在田野里，蝗虫常见，蝈蝈难寻。蝗虫多可成灾，蝈蝈却稀缺到要从农人手中购买，把蝈蝈作为多子多孙的象征，实在是一种误会。清代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就说：“其措辞亦仅借螽斯为比，未尝显颂君妃，亦不可泥而求之也。”
下面，笔者就以自己的领悟来解读这首诗。《螽斯》这首诗共分三句，这三句可不是简单的重叠，反复吟颂，而是各有侧重，层层递进。这三句话分别描述螽斯的“人生”三步曲：求偶、交配、产卵。
第一句“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这一句描述螽斯求偶时的状态。螽斯求偶时，就要展现自己强壮有力，自强不息的一面，以赢得异性的青睐。雄虫通过发出自己独特的鸣声，借以寻找配偶，吸引同种雌虫前来交配，进行生殖活动。以此为目的的鸣叫称作“婚恋曲”，雄虫往往能很卖力地连续唱很长时间，这时常会有几头雄虫同时竞歌，雌虫闻讯赶来，一般选中歌声洪亮者作为自己的“恋人”，所以雄虫越卖力，越容易获得雌虫青睐，以取得交配权，从而有利于繁衍自已的后代，故曰“宜尔子孙”。
“诜”字从先，为言乎先者，其本义一定是争先、进取的意思。“诜诜”一定是卖力争先、奋发进取的样子，而不是通“莘莘”而为众多的样子。“振振”就是振作、鼓气、努力的样子，这里就是指很卖力地振翅鸣唱，以吸引雌性的样子。这本来很容易理解，历代学者却为了牵强附会他们错误的观点而刻意歪曲了正常的意思。螽斯是“不可与语冰”的“夏虫”，命不及冬。谚语说：“蝈蝈叫，夏天到。”夏天是螽斯生活的黄金时期，这时不活出个精彩更待何时？故在这个阶段，螽斯是最卖力的。夏日炎炎，常听到其振翅高歌，故曰“螽斯羽”。其歌铿锵有力，十分卖力，天气越热，叫得越欢，故曰“诜诜兮”、“振振兮”。《易·乾卦》是仲夏之卦，是万物亨通，活得最精彩的时候，也是最需奋发努力的时候，故《乾卦·象辞》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诜诜兮、振振兮，就是自强不息的样子。
第二句“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这一句描述螽斯交配时的状态。何为“薨薨”？山塌曰崩，地陷曰薨。薨薨的本义就是塌陷的样子，引申为诸侯、王妃之死。《礼记·曲礼》：“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薨薨”在这里形容螽斯陷入爱河，沉醉欲死的样子，也就是俗言所谓的“爱得一塌糊涂”。何谓“绳绳”？绳可系物，系在一起则不易分脱，故“绳绳”有牵系不脱貌，这里形容雌雄螽斯在一起缠绵的样子。螽斯交配时，雄虫把头抵在地上，尾部稍翘，然后刷羽鸣叫，邀请雌虫上背，故曰“螽斯羽”。雄虫的这种动作貌似消沉、像垂死的样子，故曰“薨薨兮”。交配中，雌雄二虫缠绵在一起，难舍难分，像被用绳子系在了一起一样，故曰“绳绳兮”。螽斯交尾，当然有利于繁衍子孙，故曰“宜尔子孙”。
阴阳交合，雌雄缠绵，这是大自然最美妙的情感。《易·系辞传》中有一句话很优美，就是形容这种最美妙的情感的。这句话就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这句话是孔子解读《同人卦》九五爻辞“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大师克相遇”的，意思就是男女相互倾慕，同心同德，同气相求，软语温存。爻辞所谓“先号咷而后笑”显示了男女主人公渴求在一起的急切心情，正如《诗经·氓》中所说：“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螽斯交配时的鸣叫，那也是同心之言，那也是“先号咷而后笑”。“薨薨兮”、“绳绳兮”这两句极具形象地描写了这种沉醉缠绵的情景。
第三句“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这一句描述螽斯产卵时的状态。“揖”是弯腰拱手之礼，这里形容螽斯产卵的动作。“蛰”本指动物在冬天潜伏起来，这里指螽斯把产卵器插入土中，把卵藏在地下。螽斯产卵时，弯腰曲体，把针形产卵器倒竖起来，并用力向下压，其动作如人揖手状，故曰“揖揖兮”。这个动作非常用力，常常需要螽斯抖动翅膀助力，以便把产卵器压入土中，故曰“螽斯羽”。螽斯努力把产卵器插入土中后，便把卵排到地下隐伏起来，故曰“蛰蛰兮”。螽斯产卵就是繁衍后代，故曰“宜尔子孙”。
繁衍子孙，是所有生命体的终极意义。螽斯是夏虫，夏虫不可与语冰，螽斯完成产卵后，生命的终极意义也就完成了，它的生命已经所剩不多，待到最多秋末，它就会悄然逝去，而新的生命将会在不久的将来诞生，继续繁衍。三季夏虫尚知生命的终极意义，况且是万物之灵的人呢！《系辞传》曰：“生生之谓《易》”，没有生则没有传承，没有传承则基因绝矣。《易经》认为“终则有始”，无始者无终，没有传承者就叫没有善终。故“宜尔子孙”就是生命的意义。
《螽斯》这首诗可以这样翻译：
螽斯弄羽声声唱，逞雄争鸣音宏亮；宜尔子孙乃求偶，精神振振好浪漫。
螽斯弄羽声声吟，卿卿我我欲死生；宜尔子孙乃交媾，绳绳如系难舍分。
螽斯弄羽不吭声，揖揖劬劳耗形神，宜尔子孙乃产卵，蛰蛰冬藏造化深。
总上可见，《诗经·螽斯》并不是描写螽斯集群飞行，子孙众多的诗，“螽斯衍庆”也不适宜祝颂人家多子多孙。螽斯是夏虫，生命周期不过三季，且常被人囚而用作玩物，用螽斯喻人，有被讥讽为“三季人”或玩物的感觉，况螽斯自古以来并不是子孙众多的象征，故不适宜用于对人家的祝颂之词。《螽斯》这首诗只不过是描写了螽斯求偶、交配、产卵时的行为状态，从而揭示了“宜尔子孙”才是生命的终极意义。夏虫尚知“宜尔子孙”，让生命代代传承、生生不息，况于人乎，况于君子大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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