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东晋 哀帝 司马丕（340——365）
司马丕，东晋第六任皇帝。升平五年（361）五月即位，兴宁三年（365）二月去世，在位四年。
此人的一生较为古怪：该当皇帝时没有当上，不该当时却当上了；当了皇帝觉得没啥意思，要改行做神仙；神仙没做成，反而丢了小命。造化弄人也罢，咎由自取也罢，其实命运一直没有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一） 失而复得
司马丕是东晋成帝司马衍的长子，命中注定是个皇帝的料，早晚要君临天下。此之谓“老子英雄儿好汉”。
按照传统和惯例，成帝司马衍一咽气，司马丕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爬上父亲的宝座，成为一国之主。然而，凭空闪出一只大手，变戏法般把皇冠戴到了别人的头上。等到这顶大帽子回到司马丕身边时，已经十九年过去了。
咸康八年（342）六月，成帝司马衍病危。他的两个儿子司马丕、司马奕尚在襁褓之中，不懂人事。当时任车骑将军兼扬州刺史的庾冰，是司马衍的娘舅，多年把持朝政，设法由司马衍的同母弟司马岳继了位。这样，庾冰就接茬以娘舅的身份掌权。
三岁的司马丕，只知道睡觉，睡到自然醒比什么都要香甜。他那位当了皇帝的叔父司马岳，感到愧对亲侄儿，便把自己腾出来的琅玡王位赏给了司马丕。琅玡王，谁稀罕？俺儿该当皇帝！司马丕的母亲周氏暗中咬牙。周氏是刚刚死去的成帝司马衍的小老婆，是个小小的“贵人”，名位低下，势单力薄，没法与死老公的亲娘舅对抗，以泪洗面，从冬到夏。
司马丕并没有因为曾是司马岳的竞争对手而遭迫害或不测，吃着琅玡王的供奉，无忧虑地成长着。五岁那年，皇帝司马岳去世了。临终之际，司马岳汲取了哥哥司马衍的教训，坚定不移地将皇位传给了年方两岁的儿子司马聃。
消息传出，气得司马丕的母亲周氏泪眼婆娑，关起门来一个劲地骂死老公：司马衍，你糊涂啊！你看看你兄弟，多明白！你个死鬼，误了儿子！
母亲着急、懊恼，司马丕倒无所谓，这个五岁的幼儿，该上学了，他只琢磨着如何对付老师。
渐渐长大的司马丕，头衔慢慢多起来。六岁时，他参加了工作，当了散骑常侍，拿着干薪，不用上班，也没人去查；十八岁升为中军将军，成了朝廷的正式员工，按时点卯，侍候叔伯兄弟兼皇帝司马聃；二十岁时，出任骠骑将军，跻身高干行列。
官越做越大，司马丕心中越不平衡：俺应该当皇帝，做啥子官么？皇帝是官么？回到自己王府中时，他就一肚子气：这么破地方，是人住的吗！夜深人静的时分，他就小声嘀咕：俺有一个梦想！
心若在，梦就在；梦若在，能成真。升平五年（361）五月，司马丕见证了奇迹发生的时刻。
这一年，比司马丕还小三岁的晋穆帝司马聃合上了年轻的双眼，年仅十九岁。
司马聃十六岁大婚，娶何氏为皇后，小老婆也由若干，就是不开花，更不用说结果了，算是绝了后。他本人又是独子，没有亲兄亲弟，都是他爹实行计划生育给闹的。皇位虚悬，国中无主。
此时，东晋帝国的实际掌控者征西大将军桓温，虽有心篡位，但觉得时机尚不成熟，没有伸出黑手，驻兵外地，静观朝廷变化，憋得难受。
桓温憋得住，有人却动心了，这就是时任司徒的会稽王司马昱。早在十七年前，司马聃的父亲康帝司马岳病危时，因其儿子年方两岁，朝中拥戴司马昱登基为帝的呼声极高，让司马昱心跳了好几天。皇冠最终戴在了司马聃头上，让司马昱焦虑了十七年，绝望了十七年，憋屈了十七年。
现在，皇帝崩了，皇帝绝后了，该轮到俺这个当了十几年的首席辅政大臣了吧？司马昱急得乱转，急得小声嘟囔。
司马昱心思再活，脸皮再厚，总不能自己提出当皇帝的要求，也无法请别人代劳。他，还没有这个实力。桓温当时是不会支持他的，因为素有隔阂。至于将来两人狼狈为奸，则另当别论。
皇宫中有人也坐不住了。
司马聃的母亲褚蒜子，曾经垂帘听政，抱着儿子处理朝政。儿子成年后，她撤帘归政，在后宫中闲坐了四年。这个妇道人家没有权欲，但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下。
还没等全国人民从皇帝去世的悲痛中回过神来，褚蒜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以皇太后的身份发布告全国人民书，宣布由琅玡王司马丕继位。
这一下，司马昱傻了，是因为希望破灭；司马丕呆了，是由于喜从天降；朝中大臣蒙了，这唱的是哪一出？
褚太后里立司马丕为帝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二：首先，司马丕是正统嫡传，其父为成帝司马衍，其祖为明帝司马绍，其曾祖为元帝司马睿。一脉相传，血统纯正，基因未变，除了他的亲弟弟司马奕，无人能比。而他比司马奕大一岁，是长子，符合长子继承制的原则；其次，司马丕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表现出超越同龄人的智慧和聪颖，将父亲留下的皇位让给了叔父，也就是俺褚太后的老公康帝司马岳。正是他的谦虚礼让，俺儿子司马聃才又做了十七年的皇帝。现在，是俺、俺老公、俺儿子报恩的时候了！
太后出马，一言九鼎，满朝文武无话可说，举手赞成；司马昱有话难说，低头认输。
其实，褚太后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若论血统纯正，会稽王司马昱比琅玡王司马丕还要优越，他是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亲儿子，而司马丕是司马睿的曾孙，孰远孰近？
司马昱吃亏就在于辈份过大，他是褚太后的叔公公。要是他当了皇帝，褚太后摆在哪里？即便仍被尊为太后，与司马昱相处尴尬，也是个碍眼、碍事、碍心的讨厌角色。褚太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让司马昱称帝，她不愿放弃仅剩的尊严。
让司马丕继位，也存在一个问题。司马丕比死去的司马聃还大三岁，违反了“兄终弟及”的原则，成了“弟终兄及”。为了自己的尊严和未来，褚太后顾不了那么多了，好歹司马丕是她的晚辈，自然会把她老人家供奉起来，即便她老人家吹汗毛瞪眼，司马丕也得忍着。况且，褚太后将司马丕失落了十九年的皇冠还给了他，他能不感激涕零？
褚太后的小算盘，成就了司马丕的大梦想。升平五年（361）五月二十五日，司马丕一脸喜气，晃晃悠悠地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十九年那，容易吗？迟来的皇冠，也是皇冠！
（二） 食之无味
捡回了皇冠的司马丕，刚一上台就挨了一闷棍：有些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事情，他暂时办不了。
一人得道，鸡犬齐鸣，因为它们也要升天成仙了。司马丕当了皇帝，最高兴的莫过于他的母亲周氏和老婆王穆之。守寡十九年的周氏，盼着皇帝儿子尊她为太后，享受“国娘”的荣耀，母以子贵嘛；守“汉”十九年的王穆之，想弄顶皇后的凤冠戴戴，妻以夫荣嘛。婆媳二人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儿子和老公对她俩安排的消息，急得互相打听。
司马丕很为难。皇太后只有一个，当时是褚蒜子。要是母亲也当太后，褚蒜子能答应吗？他要是蛮干，褚太后动动嘴，他就得下台。皇后呢，当时也有一人顶着这个称号，就是刚刚去世的穆帝司马聃的老婆何氏。她可是褚太后的亲儿媳，暂时也动不得。
司马丕思来想去，觉得新帝上任三把火，得点，但得慢慢来。
继位的第三天，司马丕放了第一把火，将亲兄弟司马奕由东海王改封为琅玡王。琅玡王是司马丕的曾祖、开国皇帝司马睿称帝前的爵位，是王爵中的战斗机，除了皇子或皇兄、皇弟，其他皇室成员不得染指。这一决定没有异议，大臣们也认为司马奕很合适，谁叫皇帝是他哥呢。
登基四个月后，司马丕放了第二把火，立自己的老婆王穆之为皇后。这一决策稍有波折，因为牵扯到前任皇帝司马聃的皇后何氏。经过君臣之间的反复讨论，取了个折中方案，何氏由皇后改称“穆皇后”，意思是“穆帝（司马聃）皇后”。其本人由皇后专用的宫中移居他处，腾出地方给正牌皇后王穆之。对此安排，何氏无可奈何，谁叫自己的老公早死了呢，人走茶凉，自己能这样就不错了。王穆之也很满意，以往她见了何氏要行大礼，现在最起码可以分庭抗礼了，甚至还略胜一筹。
眼见小儿子和大儿媳都有了着落，周老太太着急了，见了司马丕就问、就哭、就骂，说你个畜牲，眼里只有兄弟、老婆，有这样对娘的吗！
司马丕不是没想过办法，想得头都大了，但碍于褚太后的威势，不敢想打发她儿媳那样打发她老人家。让自己的母亲与褚太后平起平坐，司马丕想也不敢想。
转过年来，司马丕灵机一动，下诏由群臣商议母亲的封号，把球踢给了文武百官。要是大伙一致建议让周老太太当太后，谅褚蒜子这个老寡妇也不能不买账；要是大伙不同意，也好向母亲交差，堵堵她那张老嘴。司马丕打着这个小算盘，得意得很。
不只是真不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还是真没把皇帝放在眼里，手握实权的征西大将军桓温，煞有介事地郑重上书，说皇上你以后别叫你母亲为娘了，亦不可叫太后，因为褚太后尚健在；你娘的封号俺想好了，就叫“夫人”吧。
桓温这是公然拿皇帝司马丕开涮。晋朝的皇宫嫔御制度规定，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九嫔，以及美人、才人、中才人等。“夫人”是后宫女人中的第二等，又分为“贵嫔、夫人、贵人”三等。桓温的意思是说，皇帝你母亲以前的身份是“贵人”，俺现在建议她老人家当“夫人”，已经是提拔了。
桓温此言一出，有人跟着起哄，说是“夫人”不妥。因为就算是周老太太被提拔为“夫人”，也是司马丕他爹司马衍的“夫人”，不是司马丕的“夫人”。到司马丕这儿，应该称他娘为“太夫人”，表示高出皇帝一辈。
这一番奇谈怪论，惹得满朝文武挤眉弄眼，乱呼乱叫，丑态百出。司马丕气得面皮涨红，起身退朝。
回到宫中，他一怒之下，提起朱笔，亲写诏书，尊其母周氏为“太后”。写完之后，他瞧了又瞧，渐渐冷静下来：外有桓温，内有褚氏，胳膊拧不过大腿。娘啊，委屈您了！他又重新写诏，封母亲为“皇太妃”，比“皇太后’低了一等，但礼仪服饰住房工资待遇等于太后一样。
褚太后很满意，毕竟自己是唯一太后；周氏虽有委屈，也明白了儿子的难处，为了儿子，忍了。
皇帝不听话，擅自提拔了自己的亲娘，惹恼了征西大将军桓温，他琢磨着给司马丕一个下马威。隆和元年（362）五月底，桓温上书司马丕，建议迁都洛阳。
朝廷接报，顿时炸了营。文武百官议论纷纷，认为洛阳失陷六十多年了，虽然桓温收复了该城，但那儿依旧破败，而且四面皆敌，极不安全。司马丕想想也是，迁都洛阳，无异于身入虎穴，不是好玩的。他想拒绝桓温的建议，但又害怕桓温的刀兵。去了洛阳，有去无回；不去洛阳，桓温那里不好交代，他要是提兵前来问罪，难以招架。司马丕急得冷汗直冒，就是想不出一个能够两全的借口。
偌大的朝廷，自然有明白人。扬州刺史王述看穿了桓温的用心，对司马丕说：“桓温这是在吓唬朝廷，想要检验一下他自己的厉害，不是真心要迁都洛阳。皇上你就答应他，看他怎的！”司马丕死马当活马医，战战兢兢下了一道诏书，把桓温好好地表扬了一番，结结实实地拍了他的马屁，说是他高瞻远瞩，忠心为国，请他好生谋划，实现收复北土的宏图。
桓温果然是虚张声势，目的是显示自己的威风，试探司马丕对自己的态度。现在见皇帝真要自己全权处理迁都洛阳的各种事项，不免有些后悔，老着脸敷衍一番，再无下文。
受此惊吓，司马丕赶忙给桓温加官晋爵，封他为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等职，基本上把朝廷大权拱手相让，只是没有让出自己那把交椅而已。
失去了权力的皇帝，又失去了母亲，周太妃也于此年去世了。司马丕有些心灰意冷，觉得当了三年的皇帝没啥滋味，不如做个神仙来得快活。于是他找来了几个炼丹的方士，要他们给他炼制长生不老之药。
方士自秦始皇时期就一代又一代地混迹在皇宫，最擅长的就是骗骗皇帝、耍耍天子，弄点银子。司马丕不知从哪里弄了几个这类人物，夜以继日地炼制丹药，恭恭敬敬地献给皇帝，道是“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吃了以后就可以身轻如燕，扶摇直上，长生不老。司马丕眼中发亮，从此不食人间五谷，专门对付这些灵丹妙药。
仙丹果然非同凡响，立竿见影，药效显著，把个年轻的皇帝吃得眼冒金星，目不视物，头晕脑胀，卧床不起。
皇帝倒下了，褚太后站了出来，再度垂帘听政。十一个月后，即兴宁三年（365）二月二十二日，司马丕药发身亡，终年二十六岁。临终前他才明白：当个神仙难上加难，做个冤鬼倒是易如反掌。可是，上哪去找后悔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