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仇恨的过程

她是个教师，或者说曾经是教师。她慈爱而友善，而这几乎 已经成了常规。她说她教书已超过二十五年并且乐在其中；尽管 到最后她已经想要摆脱这一切却还是坚持着。最近她开始认识到 深深地埋藏在她本性里的东西是什么。她在一次讨论当中突然发 现了它，而这发现真的让她感到意外和震惊。它就在那儿，而且 并非只是自我谴责；现在当她审视过去的岁月，她能够看到它一 直就在那儿。她其实一直在恨。这不是对某个特定的人的憎恨， 而是一种普遍的恨的情绪，一种针对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的被压 抑的敌视。当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她认为这是非常肤浅的、可以 轻而易举摆脱的情绪，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现那并不是无关 紧要的小事，而是伴随了她整整一生的根深蒂固的仇恨。让她震 惊的是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慈爱而友善的。

爱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只要和思想交织在一起，它就不是 爱了。当你想到某个你爱的人，那个人就变成了令人愉快的感 觉、记忆、形象的象征，但那不是爱。思想是感觉，而感觉不 是爱。思考的过程正是对爱的否定。爱是火焰，没有思想、嫉 妒、敌视、利用的烟雾，这些是头脑的产物。只要心灵负担着 头脑的产物，就必然有恨；因为头脑是仇恨、敌视、对立、冲 突的座椅。思想是反应，而反应总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成为仇 恨的根源。思想就是对立、仇恨；思想总是在竞争，总是在寻 求结果、胜利；它的实现就是快乐而它的挫折就是仇恨。冲突 就是被对立面困住的思想，而对立面的综合仍然是仇恨、敌视。

“您看，我一直以为我爱孩子。甚至当他们长大成人后，遇到 麻烦时他们还会常常到我这里来寻求安慰。我想当然地认为我爱 他们，特别是那些离开了学校的我曾经宠爱的学生；然而现在我 看到一直存在着一股仇恨的、根深蒂固的敌视的暗流。我该怎么 对待这个发现呢？您不知道这发现让我感到多么害怕，您说我们 用不着自责，那么这个发现能够让我受益匪浅。”

你也发现了仇恨的过程吗？看到起因，知道你为什么仇 恨，是相对容易的；但是你觉知到仇恨的过程吗？你像观察一 头新奇的动物那样观察过它吗？

“对我来说它是完全陌生的，而我从来没有观察过仇恨的 过程。”

让我们现在就观察，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当仇恨呈现自 己的时候，让我们被动地观照它。不要被吓着，不要责备或找 借口；只是被动地观照。仇恨是挫折的一种形式，难道不是 吗？实现与挫折总是如影随形。

你对什么感兴趣呢，不是职业的，而是内心深处的？

“我一直想?。”

那你为什么不画呢？

“我父亲一直坚决主张我不应该做任何不赚钱的事情。他 是个非常有进取心的人，而金钱对他来说是一切事情的目的； 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跟钱无关的事，或不能带来更多声望、更 大权力的事。“更”是他的上帝，而我们全都是他的孩子。尽 管喜欢他，我还是想方设法反对他。金钱重要的观念深深地铭 刻在我的心里；我喜欢教书，很可能是因为它给了我掌握局面 的机会。假期里我经常画画，但是这完全不能让我满意；我想 把生命奉献给绘画，而实际上每年我却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最 后我停止绘画，但是它在我的内心燃烧。现在我能看到这件事 是如何滋生敌意的。”

你结过婚吗？你有自己的孩子吗？

“我曾经爱上过一个已婚男人，并且秘密同居。我疯狂地 嫉妒他的妻子和孩子，然而我害怕有孩子，尽管我极想要孩 子。一切天经地义的事，每日的厮守等等，都拒我于千里，于 是嫉妒演变成了毁灭一切的怒火。他不得不搬到另一个城市， 而我的嫉妒之火从未减弱。这是无法忍受的事。为了忘记这一 切，我更加集中精力教书。但是现在我看到我依然嫉妒，不是 嫉妒他，因为他已经死了，而是嫉妒所有幸福的人，所有已婚 的人，所有成功的人，几乎每个人。我们本可以一起拥有的一 切都被剥夺了。”

嫉妒就是仇恨，难道不是吗？如果一个人在爱，就没有空 间留给别的东西。但是我们没有在爱，黑烟使我们的生命窒 息，而爱的火焰熄灭了。

“现在我可以看到与已婚的姐妹之间，在学校里，在几乎 所有的人际关系中，都在发生着战争，只是被掩盖了。我成了理想的教师，做一个理想教师是我的目标，而且人们就是这么 认可我的。”

理想越强烈，压抑就越深，冲突与敌意也就越深。

“是的，现在我全都看到了；而奇怪的是，当我观察的时 候，我并不在乎成为'我真正所是的，”。

你不在乎是因为有一种粗暴的确认，难道没有吗？正是这 种确认带来了某种快乐；它提供活力，一种自信认知自己的感 觉，知识的力量。就像嫉妒，虽然痛苦，也会给你一种快感， 所以现在对你的过往经验的知识会给你一种有把握的感觉，那 也能产生快乐。现在你已经为嫉妒、挫折、被拋弃找到了一个 新字眼：那就是仇恨以及对它的知识。在认知中有骄傲，那是 敌视的另一种形式。我们从一种替换转到另一种替换，但是本 质上，所有的替换都是一样的，尽管从字面上看它们可能不一 样。所以你是被你自己思想的网困住了，难道不是吗？

“是的，但还能怎么样呢？”

不要提问，只是观照你自己思考的过程。它是多么狡猾， 多么具有欺骗性啊！它许诺解脱，却只是制造了另一个危机, 另一种敌视。只是被动地观照它，并让它的真实呈现。

“有可能从嫉妒、仇恨、无休无止的被压抑的争斗中解脱 出来吗？”

当你在期待某种东西的时候，无论是积极地还是消极地， 你都是在投射你自己的欲望。你将在你的欲望中成功，但那只 是另一个替代，然后争斗会再次发生。这种要获得或避免的欲 望依然在对立的范畴里，难道不是吗？看到虚假的就是虚假 的，真实就会存在。你不必寻找真实。你将发现你寻找的东 西，但它不会是真实。这就像一个猜疑的人发现他所猜疑的事 情，这是相对容易而愚蠢的。只是被动地觉知整个思想过程， 也包括从中解脱的欲望。

“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非同寻常的发现，并且我已经开始 看到您所说的话的真实。但愿不用花太多年头来超越这冲突。我 又在期待了。我应该静静地观照，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