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鼓击打着欢快的节奏，不久一种簧乐器加入进来，合奏 的乐声在空气中回荡。小鼓主导着乐曲，但它却附和着簧乐 器。簧乐器停顿了，但是鼓声继续，急促而清晰，直到簧乐器 再次加人乐曲。离天亮还早，小鸟静默无声，但是音乐填补了 这寂静。小村庄里正在举行婚礼。头天晚上那里喜气洋洋；歌 声与欢笑声一直持续到深夜，现在参加宴会的人们正在被音乐 唤醒。不久，遒曲裸露的树枝又开始在灰白天空的映衬下展露 身姿；星星们一颗接一颗地隐去，音乐已经停息下来。围绕在 村子里唯一的水龙头周围，到处是孩子们的大呼小叫和各种嘈 杂纷乱的声音。太阳依然隐伏在地平线下，而新的一天已经开 始了。
爱就是要经验一切，没有爱的经验只是空洞的生活。爱是 不设防的，而没有了这种不设防，经验只会增强欲望d欲望不 是爱，并且欲望不可能束缚爱。欲望很快就会耗尽，在它的消 耗过程中充满着悲伤。欲望不可能被停止；通过愿望、通过任 何头脑可能设计出来的手段而达到的对欲望的终结只会导向衰 亡和痛苦。只有爱能够驯服欲望，而爱是不属于头脑的。作为 观察者的头脑必须停止从而让爱呈现。爱不是一件可以被策划 和培养的东西；它不可能通过牺牲或崇拜被交易。没有通向爱 的手段。对手段的寻求必然导致爱的终结。率性天真的人想必 懂得爱的美，但是追求它就会使解脱终结。在解脱的人那里只 有爱，但是解脱从来不发号施令，从来不占有。爰就是它自己 的永恒。
她说话从容，言辞自然流畅。尽管依然年轻，却带着悲 伤；久远的回忆令她微笑，但她的微笑是勉强的。她已经结婚 但没有孩子，并且她的丈夫不久前去世了。那不是包办婚姻， 也不是基于相互欲望的婚姻。她实在不想用那个字——“爰”， 因为那个字已被每一本书写滥了，被每一条舌头嚼烂了；而他 们的关系有些不同寻常。从结婚那天直到他死的那天，从来没 有过一句类似口角的话或一个不耐烦的姿势，他们也从未分开 过，一天都没有。在他们之间有一种融合，其他一切——孩 子，金钱，工作，社会——都成了第二位重要的。这融合不是 浪漫的两情相悦或者在他死后想象出来的东西，而是从一开始 就存在的实在。他们的快乐不是出于欲望，而是基于某种超越 并高于肉体的事物。然后突然之间，两个月前，他在一次事故 中丧命。一辆公共汽车急转弯时速嗖太快，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我处于绝望之中；我曾经试过自杀，但是怎么也下 不了手。为了忘记，为了变得麻木，我做了一切只差把自己扔 到河里去，这两个月来我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我处在完全的黑 暗里；这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超过了我的控制能力的危机， 而我不知所措。”
她用双手捂住脸。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一种可以被治愈或抹去的绝望。随着他的死，一 切希望都破灭了。人们曾说我将忘记并再次结婚，或去做别的 事。即使我能够忘记，那火焰也已经熄灭了；它不可能被替 代，我也不想找替代品。我们都怀着希望生活并死去，但我什 么也没有。我没有希望，因此我并不痛苦；我处在绝望与黑暗 中，而我不想要光明。我的生命犹如行尸走肉，而我不需要任 何人的同情、爱或怜悯。我想要留在我的黑暗里，没有感觉， 没有回忆。”
这就是为什么你到这里来吗？为了变得更加麻木，为了在 你的绝望里得到确认吗？那就是你想要的吗？如果是，那么你 将获得你所渴望的。欲望就像头脑一样敏捷易变；它将调节自 己以适应任何东西，塑造自己以适应任何环境，它将筑起阻挡 光明的高墙。它的绝望正是它的快乐。欲望创造它想要崇拜的 形象。如果你渴望生活在黑暗里，你将获得成功。这就是你为 什么来这儿吗？来这儿加强你自己的欲望吗？
“您看，我的一个朋友向我谈起您，我一时冲动就来了。 如果停下来想一想，也许我是不会来的。我总是任性而为，而 这样做从来没有对我造成任何损害。如果您问我为什么来，我 所能说的就是我不知道。我猜我们都想要某种希望；人不可能 永远生活在黑暗中。”
融合在一起的不可能被拆散；整合的不可能被破坏；如果 有融合，死亡是不可能使之分离的。整合不是跟另一个人的， 而是跟自己整合，在自己内部整合。在内在与不同的实体融合 是与他人的完整；而与他人的完整就是自己内在的不完整。与 他人的融和依然是不完整。整合的实体不是由于另一个人而完 整的；因为如果他是完整的，那么在他所有的关系中都有完整 存在。不完整的不可能在关系中变得完整。认为我们是由于他 人变得完整的想法是一种错觉。
“我就是由于他变得完整的。我了解个中的美妙和快乐。” 但是这已经走到了尽头。不完整的事物总会有一个尽头。 与他人的融和总是脆弱的；它总是会终止。完整必须始于一个 人的内在，并且只有那样融和才是坚不可摧的。完整的方法是 消极思考的过程，这是最高的了解。你是在追求整合吗？
“我不知道我在追求什么，但我想要了解'希望，，因为 '希望’似乎在我的生活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当他活着 的时候，我从不考虑未来，我从不考虑希望或者幸福；就我而 言明天不存在。我只是活着，无忧无虑。”
因为你曾经是快乐的。但是现在忧愁、不满足，或者它们 的对立面，无望和绝望，正在创造着未来、希望。这很奇怪， 不是吗？当一个人快乐的时候，时间不存在，昨天和明天全都 不存在；他不考虑过去或未来。但是忧愁却产生了希望和 绝望。
“我们生来就怀有希望，而且我们一生与之相伴。”
是的，那正是我们所做的；或者不如说，我们生来就是痛 苦的，是希望引领着我们走向死亡。你说的希望是什么意 思呢？
“希望是明天，未来，对幸福、现状的改善、自身进步的 欲望；它是期望拥有更美好的家园，一架更好的钢琴或收音 机；它是对社会发展的梦想，对一个更快乐的世界的梦想，诸
如此类。”
希望仅仅存在于未来吗？难道希望不也存在于已经发生 的、过去的掌握中吗？希望存在于思想的向前和向后两个方向 的运动中。希望是时间的过程，不是吗？希望是延续已有的快 乐的欲望，是延续那些可以被改进、被优化的事物的欲望，而 它的反面就是无望和绝望。我们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我们 说我们因为有希望才活着；而希望存在于过去，或者，更经常 地，存在于未来。未来是每一个政治家、改革家和革命家的希 望，是每一个美德和所谓上帝的追求者的希望。我们说我们因 希望而活，但我们是吗？当未来或过去支配我们的时候，那还 是活着吗？生活就是过去向未来的运动吗？当充满对明天的忧 虑的时候，你是在生活吗？正因为明天变得如此重要，才会有 无望和绝望。如果未来是首要的，而你为它而活，依它而活， 那么过去就变成了绝望的手段。为了明天的希望，你牺牲了今 天；但是快乐永远是在现在。正是那些不快乐的人用对明天的 忧虑——他们称之为希望——充塞了生活。快乐地生活就是不 怀希望地生活。有希望的人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他知道绝望。 绝望的状态投射了希望或愤怒的未来，绝望或光明的未来。
“但您是在说我们必须没有希望地生活吗？”
难道不存在一种既不希望也不绝望的状态吗？难道不存在 一种极乐的状态吗？毕竟，当你认为自己是快乐的时候，你没 有希望，不是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曾经没有希望是因为他就在我身边，
而我一天又一天快乐地生活着。但是现在他走了 只有当我
们快乐的时候我们才免于希望。正是在我们不快乐、饱受病痛
折磨、被压抑、被剥削的时候，明天才变得重要；如果明天是 不可能的，我们就会陷于完全的黑暗、绝望中。但是怎么才能 一直保持快乐的状态呢？”
首先要看到希望与绝望的真实。只是看着你是如何被虚假 控制，被时而希望时而绝望的幻想所控制。被动地观照这个过 程——这不像听起来那么容易。你问怎样才能停留在快乐的状 态里。难道这个问题本质上不正是建立在希望的基础上的吗？ 你希望再次获得你已失去的，或通过某种手段再次占有。这个 问题表明了获得、成为、达到的欲望，难道不是吗？当你有一 个所期待的对象、目标的时候，就有希望；所以你将再次被你 自己的忧愁缠住。希望的道路就是未来的道路，但是快乐从来 不是时间性的。当快乐存在的时候，你从来不问如何延续快 乐；如果你问了，那么你一定已经尝到了忧愁的滋味。
“您的意思是说只有当一个人处在冲突、痛苦中的时候， 整个问题才会发生。但是当人痛苦不堪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 想要摆脱。”
寻找一条出路的欲望只会产生另一个问题。在没有理解这 个问题的情况下，你又引人了许多其他问题。你的问题是不快 乐，要了解它必须从其他所有问题中解脱出来。不快乐是你唯 一的问题；不要通过引人进一步如何摆脱它的问题把自己搞糊 涂了。头脑在寻求希望，寻求问题的答案，寻求一条出路。看 到这种逃避的虚假性，然后你将直接面对那个问题。正是这种 与问题的直接关系产生了一个我们始终都在回避的危机；但是 只有在危机的充分与剧烈中，问题才有可能被解决。
“自从那次不幸的事故以后，我觉得必须沉湎于我自己的 绝望中，滋养自己的绝望；但是不知何故它对我来说太沉重 了。现在我认识到我必须不带着恐惧，不带着对他不忠的感觉 来面对这个问题。您看，我深深地感觉如果我继续快乐地生活 就是某种对他的不忠·，但是现在那负担已经卸下了，我感受到 了一种没有时间性的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