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神榜

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有两个：一是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使其教有所学，学有所成，让孩子在以后的生活中靠自己的努力实现丰衣足食；二是能修建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使一家人住有所居，居有定所，让一家人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前前后后，历经10余年的时间，父亲的新房子初步建成。这10年间，父亲总是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白发斑驳，凸显岁月的磨砺，皱纹堆累紫红的脸庞。彰显老农生活的形象见证了父亲的艰辛与付出。为了使这个新居有气势，显文化，明教养，在一年春节即将来临之际，父亲请来木匠，用小枋条制作两个三角形的架子订到堂屋正方的牌位了，然后在两个三角形架子上方铺上宽约一尺，长约两尺的木板，一个简易的家神牌位便做成。然后又利用赶年场的机会，从乡场的集市上买来三张大红纸，请村里最有名的毛笔书写大师帮我们家写一付神榜和堂联。过年当天，父亲在一旁指挥，我们兄弟仨亲手把这些大红纸写成的神榜、对联张贴到堂屋正中的牌位上。虽然这个堂屋的家神牌位中，堂号、神位、堂联、神龛、报条等均是简易，但形式大于内容，堂屋一下子显得庄严、肃静起来，也显出了耕读人家的灵气。

父亲一辈子纯粹和土地打交道，风里来雨里去，看星星望月亮，披荆斩棘，似乎与读书相去甚远。但此刻，他点着一支纸烟，静坐在堂前，眼见我们贴好对联，摆上祭祀用品，焚烧香纸冥币后，微微笑着，把点燃的纸烟放入嘴角，双眼下垂，微微闭上，然后深深吸一口，纸烟的星火一下子大红起来，燃去一段，却不飘逸出一丝烟雾。随后，父亲把纸烟从嘴巴取出，夹在两指间，嘴巴微微张开，惬意而轻缓地吐出烟圈，然后满意地转身，轻盈地走出堂屋给木楼下圈里的那头老黄牛添加草料去了。父亲边走边说，苦了这么久，也要让老黄牛好好地过一年大年。

父亲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赓续了中国文化里的观望内里，向内求索的文化特性。在强调农业维系生命和生活，强调人与人之间关系，从而建立起来的这种族群与血缘的宗法体系中，父亲不信神，但是十分相信其实用主义表现出来的各路神仙。新屋建起了神榜，彰显的是家风，家教，守望根本，尊师重教。耕读传家的小农思想在这个“天地君亲师位”的神榜前展现得淋漓尽致。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酒后曾与他的同伴说：直到能在神榜前焚烧香纸冥币，祖宗才有归处，下代才燃起希望！可见，神榜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这个简易的神榜守护一家老小整整十年。又是一年新的春节即将到来之时，父亲讲，家里条件好些了，我们的神榜也要重新修葺一新，让这些神和亲人们的生活得更好一些。

这一次，父亲下了决心的，把家里上好的几块方板和多年前留存起来的椿树板从屋顶的瓦檐下取来，交给村里有名的木匠。请他帮助打造一个雕花的神柜，然后用这个上好的神柜取代神位。还要打造一张八仙桌，四根二人长凳。一张小型的四方桌。这些都是农村堂屋的标配。这两张桌子，平时家里吃饭就用小的四方桌，但凡节日家里所制作的供品，全都要放置到八仙桌上供奉。同时，他从集市上花大价钱购买一通玻璃制作的神榜牌位。

所有的这些在新年之前制作好安装完毕后，父亲叫上我们兄弟仨又如十年前一样，虔诚地在神榜前焚香烧纸，敬奉宗先。吃饭时，父亲告诉我们，修茸神榜主要是之前的那些一方面是旧了，更重要的是神位太小，神榜书写不规范。说罢他指着新装上的神榜说，以前的神榜，书写的人不懂，有三个错误:一是人顶天了,二是親闭目了,三是師带刀了。

父亲不信鬼。常年在田地劳作，披星戴月，偶有人提起坟地里的鬼怪，他都粲然一笑，他人讲多了，父亲便说，我的这条黑狗通人性，过这些地方都不叫，怎么会有鬼怪。但是，父亲曾经在家里秘密与我们讲过，虽然没见到鬼。可是，有一次父亲的黑狗早早回家了，没有陪他，半夜归家的父亲被莫名的声响搞得大病一场，睡觉还说过糊话。但是，面对神位，父亲总是那般虔诚。父亲叫我们评价新装的神榜，是不是让堂屋更有灵性，更加庄严，更显耕读传家？ 

我们不知道父亲所言何物，只读过高小四年级的父亲，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什么时候研究这些文字的东西了？父亲告诫我们，神榜书写有特殊规定的。人不顶天是指“天”字里面的“人”不能顶着“天”字的第一横。中国素以天为至上,所以“人”字不能接着“天”的第一横。地不离土是指人类的一切生存所需都取之于地,土地时刻相联的，所以“地”字的“也”与“土”旁必须连着。君不开口是指 “君”字下面的“口” 字要封平，君子一言九鼎,岂能随便开口。亲不闭目中的“親”是指自己所有已故的亲人,人虽死,但精神尚存,所以不能“闭目”。特别是我们要知道祖先们从哪里来，祖上都在奋斗的过程中，都有些什么丰功伟绩，他们努力奋斗的精神要永远活在健在心中。“師”不带刀则是为师者以文为业以文服人，切不可行武动刀。位不离人则是“位”字要写得端正稳固,要我们知道任何位置都是由人来担当,同时，在位之人必须行端影正。

中国儒家文化素来是以其强大的自我修复功能而在五千年的文化传承中，经久不衰，不断完善，终成根正苗红的传统经典。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父亲耕作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星月斗转，守云开雾散，终于把三个孩子养育成人，虽我等不才，没有在仕途或商场上有所作为，光宗耀祖，但却学会了父亲把汗水倾洒到这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固守着做人的本分，恪守着和睦邻里的传统，遵循着内心干净、纯粹、低调、中正的信仰。现世茫茫中,很多人迷糊一辈子，总是试图找到适合自己的普世价值,殊不知其实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一种简单诗意的生活——尊崇自然、耕读传家、不过度开发、尊重天地宇宙、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些就是人生田园牧歌的生活。

中国土地之上最初产生的都是农民。人们追求耕者有其田,就是有土地、有良田、有桑可采、有丝可织的闲适生活。生活就是如此简单愉悦,没有什么更复杂的东西。想想父亲的两个心愿，彰显的都是疏淡的心、恬静的意。其实生活本身是疏淡的、恬静的。至此，我也终于明白，父亲在弥留之际，要求我带回老屋，可叹我不明父亲的心，没有实现他人生最后的心愿。人生其实不需要那么多理由,也不需要那么多借口,只需要一种安安静静的、稳定的、风调雨顺的闲适生活,不愁吃、不愁穿、有人陪伴的生活足矣。父亲农民骨子的特点，无意中传承了农业文明的田园风光、风调雨顺、心地淳厚的心性，亦是现在我此刻内心的真实感受。

农业立国的华夏文明，圣人开出立世的药方不是中东国家的宗教，不是西方国家的哲学政治，而是道法自然、生生不息的诗教。所以，一部《诗经》，成为中华民族这个奇特的族群及这个族群人性的经典读物。宗教易痴狂,不符合中国人的温良。中国人相信生活，勤劳致富，不信神。哲学太思辨，中国人忙活复杂的人事已经苦不堪言，形而上的事交给了少数人。政治太阴暗太血腥，更不适合中国人在道家佛家影响下的大儒传统习惯。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国人终究是对悠闲自在生活的向往。也许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人们才能慢慢地享受一种真正的、经常有意无意之间表达出来的纯粹的生活。

新的神榜有如一道神奇的力量。在新装了神榜后的日子时里，我们兄弟先后离开家乡，负笈他乡经营着自己的事业。不久，父母亲随我移居小城。老屋的神榜只要是重大节日或每年农历春节都有家人前往焚一柱香，这样的习俗直到父亲老去才变得没有规律起来。直至前些日子，老屋被变卖，父亲的神榜也完成了他的使命。就像父亲所说的，人老了，坐在堂屋的住置慢慢向神榜靠拢，直到坐上神榜上去。父亲坐上神榜后，他的神榜也跟着他一样移居到我居住的小城，一个小小的神榜接替父亲的神榜，继续讲述耕传家的故事。

至此，我或许明白了父亲两次安装神榜的原因，也明白了父亲的神榜所彰显的大道。

20211005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