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我所知道清华--兼谈蒋方舟给清华的信【转自：水木社区—reader 版】

发信人: arq (菩提老祖~十年一觉清华梦), 信区: Reader标  题: 说说我所知道清华--兼谈蒋方舟给清华的信
发信站: 水木社区 (Mon Apr  4 12:24:00 2011), 站内

前言：最近蒋方舟的一篇博客文章被广泛转载和评论，先是引起了一些校友的不满，写了一些表示不赞同的文章，后来又被广大各界人士反批评，大家混战成一团。我写这篇文字的缘起并不是完全针对蒋文，是正好参加了波士顿校友会百年校庆的庆祝晚会回来，晚会上的文艺节目，清华园风物的照片，MV,以及和校友同学的交谈，让我回忆起清华读书的时代，也感觉到了随着岁月流逝自己思想变化的轨迹，觉得有点想写出来，留下点痕迹。

我不能赞同蒋方舟的看法，但是她的文字唤起了的回忆，我觉得我在她那个年纪，似乎偶尔也有类似的抱怨在心里，只不过我的抱怨只记录在现在自己都找不到的私人文字里，而在互联网的时代，蒋的文字写出来几天就激起了满世界的波澜。所以我在不能同意她的同时，也有一份理解之同情。
正像她自己说的，她从来没有融入过校园生活，从她的文章看这是真话。因为缺乏沟通而缺乏理解，她对同学对学校有一些抱怨指责就难免了。我不赞同她的看法，因为她只看到了她习惯看到的那一面，我更不喜欢的是她的态度，把自己高高在上地独立出来，对自己的同学指指点点。如果她真的融入了清华的生活，理解了清华的精神，恐怕就不会写出这样“怨而且怒”的文字了。

什么是清华的精神？这是一个太大的概念，永远不会有一个面面俱到的辞典式说明，这里不提那些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大词儿，只说一个方面，就说说清华学生“较真儿”的精神。那些下课了追着老师问问题，一直问到下节课上课之类的学习上的事，太常见，就不说了。在一些一般人看来没必要较真的问题上，有的清华学生也较真儿，你可以说这是钻牛角尖，但是对于研究科学以及工程技术的人来说，有这样习惯好处多过坏处。日本人德国人就喜欢较真儿，所以日本的电器，德国机械，精密仪器质量最好。大二的时候，我们班趁五一假期集体去爬泰山。泰山从山脚到山顶那几十里山路和台阶，对男生的体力都是一个考验，我们一个女同学，身体素质不是太好，爬到中天门的时候就已经脸色发白走不动了。我们几个男生劝她去坐缆车，她不肯。说帮她背着包，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她也拒绝，坚持说自己可以。于是我们就陪着她慢慢走，看她一个人拄着竹竿，走一段，歇一段。又问过她好多次要不要帮她背包，她还是咬牙不肯。就这么靠自己，生生走完了泰山十八盘。到山顶的时候，都已经站不住了，而我们班最早到山顶的同学，已经上来3,4个小时了。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刻，原因一半是佩服她的坚毅，一半是觉得这样的坚持没有必要----只是出来玩爬个山么，自己班的同学帮忙背下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然而随着时间过去，疑问的那一半慢慢减少以至于无，佩服的那一半渐增以至于满。人这一生，想要达到一点自己设定的目标，必须有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较真儿精神，必有一些阶段得逼着自己去攻克一些看似自己能力之外的目标。而这样的精神韧度，不是天生的，必须经过有意或者无意的锻炼才能拥有。有时候用来作锻炼的项目，就像爬泰山一样，看上去是不必要，没意义的，可是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有本人才能体会。我的这位同学后来MIT博士毕业，现在已经在北美名校任教。

因为交际和生活圈与她的同学们不同，蒋方舟理想中的谈论和交流的方式在同学里大概是找不到同道的。我倒不相信她的同学们真的像她写的那样，二十出头的年级对政治漠不关心，或者没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只知道一味“维护政*府”。更可能是因为她始终没有找到和同学交流的方式。照我的经验看，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态度，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在务实的清华氛围里很难得到好感。有的人面对这样的态度也许会站出来讥讽、奚落、反驳，清华的学生大多则懒得理你，不会跟你辩论，转头做自己觉得值得做的事。

清华的学生并不是不会、不喜欢辩论，也不是不关心政治和时事之类。我们当年在宿舍里卧谈的时候，话题也无所不及。我们那个宿舍尤其以夜谈出名，我们年级其他两个班的哥们也往往熄灯以后跑过来加入，有好几次时间太晚声音太大，弄到隔壁的师兄们愤怒地过来敲门。争得热烈，但并不伤感情，因为没有人把自己放在高于别人的位置上，或者轻易地指责别人缺乏常识之类的。对于这段夜谈的生活，我最深的印象是，清华的学生不缺乏主见，而且很难被演说技巧或者修辞说服。掉书袋或者拿外国人名唬人的战法在宿舍里远没有对具体事实和数字的掌握更有效。在没有宿舍网和google的时代，甚至有人专门为了头天晚上的争论第二天去图书馆查资料的。说实话在当时我并没有完全体会到这种特质的可贵，后来在读博士的时候，发现我的导师对我们的科研基本功训练其实就非常重视这一点。在paper里的每个陈述性的结论的背后，都要有具体的实验结果或者文献支撑，类似xxx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之类看似有总结性实则边界含混的描述是不被允许的。（这里说一点题外的话。现在有时候审稿审到国内研究组的manuscript的时候，还是能看到很多类似的论述。在我看来，国内很多实验工作都做得很漂亮，论文写得不够逻辑明晰论述透彻，是目前国内研究组的文章在high impact journal上发表的的主要障碍之一。）

因为注重事实，爱较真儿，所以清华的同学往往比较少有“愤青”的言论。在我看来，“愤青”式的思想谈不上好或不好，后面的行动才更重要。最无用的一种愤青就是网上嘴上喊得多，实际中却不愿意或者无力对自己坚持或者反对的东西付诸行动，这种愤青其实就是祥林嫂。我们以前对于国*事、校务有时也有很强烈的意见。但在前互联网的时代，我们多数人并没有蒋方舟这样的知名度和发言平台。所以大多数同学的philosophy是，不浪费时间，做好自己手头的事，使自己将来在社会中能够发挥自己才智和力量。这也就是蒋方舟在文章中所说的人人都只知道埋头其中的“学习、推研”什么的吧。可我也相信当可以对社会有影响有干预的时候，我的清华同学们也不会做鸵鸟或者自了汉。在校的时候，对于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干预和有发言权的问题，比如校务，我们不会只做腹黑流。在清华读研的时候，我们全年级的同学就因为宿舍、电话、网络等问题跟学校激烈地抗议过很多次。曾经连续有好几个星期，当时的副校长杨老师等跟我们学生代表在研究生会开会沟通。最后事情总算有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

我不喜欢蒋行文的风格和文章里流露的态度，同时也觉得没必要反应过激，过于苛责。回想我们二十一岁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犯“二”的时候吗？说到这里想起我的一件愤青行为来，现在看来还真有点“二”,写出来博大家一笑。我本科毕业的时候，记得是所有毕业生都到大礼堂参加毕业典礼。每个人都轮流上台，由王大中校长或者几位副校长亲手授予毕业证书、学位证。当时深以为自豪，因为几千学生轮流一遍，几位校长要在那里站几个小时，光闪光灯平均每人就要被闪几百次，几位校长都是老人了，可是依然坚持亲手授予，体现了学校对每个毕业生的尊重。到了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毕业典礼改为分系进行，由系主任授予学位。我当时非常抵触，觉得学校的传统丢失了，对于授予学位这样“神圣”的事情不够重视，其他同学看上去对此无感的态度也让我更加愤怒以致沮丧，一度打算缺席毕业典礼，后来被我一个好朋友硬套上学位服拖去。本科毕业的时候我们很高兴地拍了很多照片，研究生毕业典礼的照片我好像就有一张，就是我那个朋友帮我拍的，照片上我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现在回想起当时的纠结，不禁一笑。不能说我当时的想法完全没道理，我现在还是觉得当年王校长坚持亲手授予学位的行为很令人感动，也使我跟母校的一份感情联系更加紧密，如果学校如今有此意愿，恢复王校长时候的传统，我也大力赞成。但是现在的我不会把这当成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来做。有些你觉得好的事情，有的话，很好，没有的话，也并不是世界末日，还有对自己对别人都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你去做。后来博士毕业的时候，按学校传统是由导师hooding学生，（即导师穿着自己所毕业学校的博士服，给毕业的学生带上披肩，带上博士帽，把帽子的流苏从左侧拨到右侧。）可是我的导师刚好在毕业典礼那几天有学术旅行，无法参加，就由我们系另一位教授代劳。虽然觉得稍有遗憾，我一点纠结也没有，因为导师给予我的学术训练和做学问态度教育的是我一生受惠不尽的，并不在于这个形式。

其实蒋方舟的文章也是像她自己说的，出于“爱之深责之切”，为了学校好，算起来也是一种对学校现状不满的“较真儿”行为。如果说要对蒋同学说一两句话的话，我想说的是，别把自己孤立起来，把自己孤立起来就容易对一些中立的事实产生带有倾向性的看法。要试着去了解同学的思想，特别是要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说话方式。清华的学生谦虚，低调，却把自尊和自信藏在低调的背后。谦虚，一半是所谓传统价值观“教育”出来的，一半是被“逼”出来的。因为清华里个个都是高中的尖子生上来的，身怀绝技的人实在到处都是，谁都很难找到中学时候独领风骚的感觉了。清华学生里传一句话，在清华，无论你多么强，总能找到比你更强的人。其实还有后半句，是人人心里都有的，却不会有人宣之于口，那就是。无论你周围的强人有多少，只要你努力，就能找到你比别人闪光的地方！理解了清华学生这种低调内敛的特质，就更容易建立精神契合的交流。我们的母校当然有很多问题，so is our country, 这正是需要清华学生努力的地方，但是无论怎样不带有建设性的单纯抱怨是没有用处的。觉得那里不好，说出来，给出你觉得不好的理由，可能的话提点可行的方法，最好。